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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40节

  李从璟来到军情处衙门的时候,看到桃夭夭正站在大门前,一只手臂横在胸前,托着另一只手臂端着水杯,一面漫不经心饮着永远喝不完的水,一面看军情处锐士忙进忙出搬运大小物件。
  冬日的阳光总是慵懒,洒落肩头,把缕缕青丝照得金黄透明,发梢在微风里悄然起伏。
  桃夭夭身材修长,只比李从璟稍稍矮了一些。但亭亭玉立这个词却不适合她,很多时候,李从璟都找不合适的词来形容这个女子。他心里时常有种感觉——站在军情处面前的桃夭夭,才是那个最让人心动的桃夭夭。
  这大概也是李从璟愿意让桃夭夭回归军情处的原因。
  “剑子有消息传回来。”殷红的嘴唇离开李从璟专门为她设计的吸管,耷拉着眼帘的桃夭夭,语气似乎永远不轻不重。
  “说了甚么?”李从璟和桃夭夭并肩而立,微微侧身看向她。面前的女人有着一张不老的容颜,不曾鲜艳夺目光彩照人,也不曾黯然凋零,只能用白皙来形容,白皙的古波不惊,却越看越让人心动。
  ——或许在每个男人心中,都有一个拥有不老容颜的女人。
  “党项派了很多人到河西。”桃夭夭一如既往看着前方。
  李从璟稍稍有了些兴致,“是要谋求河西,还是被迫迁徙?”
  天成四年征伐两川后,剑子就作为军情处的先锋,跟张金秤去了河西之地。去岁李从璟从契丹南归后不久,朝廷就派遣了石敬瑭去党项人把持的夏州。
  ——自安史之乱后,党项就是大唐西北边患,麻烦程度跟吐蕃不相上下。
  “眼下还说不好,得等后面的消息。”桃夭夭道。
  离开皇城,李从璟跟桃夭夭一道回府。不是回东宫,是去王府,也就是王不器的府邸。
  午后的日头西沉,越过树梢,在院墙上留下一道道斑驳的疏影。宅院里装饰简单,像一本古籍一样,没有丝毫奢华,只有深藏不露的底蕴。
  桃夭夭在二进院子的门口忽然停下,回头见李从璟还跟着她,耷拉的眼帘似乎更低了些,“你还跟着我做甚么?父亲在外面。”
  李从璟大义凛然,“我何时说过是来找王公了,我是来找你的。”
  桃夭夭一脸危险的看向他,“还有甚么事是没说的?”
  李从璟往院子里看了一眼,理直气壮,“我们进去说。”
  桃夭夭脸上有丝丝杀意荡漾,“你要进我的院子?”
  她可不会说“闺房”这两个字。
  李从璟腰板笔直,浑然不惧,“虽千万人吾往矣!”
  桃夭夭忽然凑近了李从璟两分,一张脸明明美艳无比,却不会让人觉得有丁点儿俗气,“听说林安心到了扬州?”
  李从璟心头暗道不好,好歹寸步没让,“她这不是仰慕桃大当家的风采,想要追随你左右嘛?”
  桃夭夭的眸子里刀光剑影,“听说你从扬州带回了吴越王之女?”
  李从璟脸皮奇厚无比,“人家硬塞给我的,不收都不行。”
  桃夭夭终于将脸收回去,“李从璟,你很春风得意啊!”
  李从璟挺起胸膛,明月照大江,“春风万里,不及桃大当家万一!”
  然后桃夭夭就转身进了院子。
  然后李从璟就跟王不器坐到了一起。
  心头叹息半晌,李从璟终究还是收回心思,问王不器道:“学院闹出了岔子?”
  王不器神色严肃,面露忧色,“学生斗殴,本非大事,这回的事态之所以严重,皆因此事的缘起,是学习经义的‘正统’儒家士子,看不起学习‘杂学’的百家学生。起初只是口角之争,而后就是拳脚相向,博士们一时不察,竟然闹得儒学士子与‘杂学’士子全面对立,发展到群殴的局面……”
  李从璟敏锐的捕捉到关键信息,“平素儒家士子因看不起其他学生,有触犯之言、刁难之举?”
  王不器叹息道:“儒家士子的秉性,殿下岂能没有了解?而今江北初定,江南将平,烽烟还未停息,儒家士子中,已开始有要‘清算’天下大乱罪责的风气。安史之乱后,尤其是黄巢之乱以来,藩镇跋扈,武人用事,读书人失去往日地位,各镇用的士子,也多是以律法明算取人,许多只识经义的儒家士子,在这时饱受困苦。”
  “如今朝廷大兴贡举,重振文风,儒家士子终能抬头,而后谈论时弊,都说藩镇割据、天下大乱的根由,在于武人用事,在于礼仪崩坏,在于旁门左道大行于世,遂颇有重提‘罢黜百家,独尊儒术’的意思,意图号召打压武人,以儒学经典为本,以礼仪治国。在这种情况下,儒家士子看不起杂学士子,也就不足为奇了。”
  听罢此言,李从璟冷笑一声,这些儒家士子的行为,四个字足以概括:反攻倒算!
  曾备受武人“打压”的儒家士子,一看到国家有重新重用读书人的苗头,便打算向武人复仇了。
  而且变本加厉!
  这些儒家士子在向武人开刀的同时,也不惜贬低世间其它一切学问,将儒家之礼、儒家经典、儒家圣人,捧到无限高的位置,并使其深入人心。因为只有这样,他们才能巩固自身地位,使自身再不遭受昔日苦难。
  “这些儒家士子,果真要让天下步入赵宋之局?”李从璟当然知道,儒家士子在赵宋一朝,对武人打压到了何种程度。他们可是在庙堂上为前线的将领画下布阵图,让他们必须以此迎敌!
  李从璟站起身,神色肃杀,“看来是时候让这些儒家士子知道,朝廷对读书人的取舍之道了!”
  第851章 论学堂里惊天下,十万王师围金陵(一)
  赵普斜跨着书袋,手里捧着一本书,在学院的碎石小道上边走边读。
  阳光从小道旁的槐树上落下来,落在书页上有些晃眼,赵普给脚下凸起的石块绊了一下,脚步一个趔趄。收起书册,他在石块前蹲下身来,瞧了两眼,伸出手,将凸起的石块理平。
  远近的学生来来往往,不很多也不很少,脚步匆匆,没有人去在意赵普的这个小动作。望着这些同窗,赵普站起身来,心头微有些怅然。
  自打上回儒家学生与百家学生群殴过之后,学院里这些时日的气氛就有些沉闷。虽然带头的学生都被关了禁闭,学院正常的运转秩序看似没有受到多大影响,实则眼下正是人心不安之际。
  赵普还不太清楚双方斗殴的深层次原因,但经义学生向来做派傲慢,看不起其它学科的学生,常有轻蔑、挑衅甚至侮辱之言,赵普却是知道的。虽不知对方缘何如此,他却知道这很不对,虽然他也是经义科的学生。
  今日是学院放假之日,赵普来到论学堂时,这里已是人满为患,千百人或坐或站,将论学堂挤得水泄不通。这些人不仅都是学院的先生、学生,还诸多新近从江南北奔到洛阳的士子,查文徽、陈陶、史虚白都站在其中。
  在人群前,有二三十张案桌依次摆放,王不器、杨悫、戚同文等学院的祭酒、司业俱都在座,包括一些身份清贵的博士。矮台上,四张相对摆放的小案前,却是空无一人。
  一言以蔽之,今日这里汇聚了洛阳大半个士林。
  之所以如此,乃是因为太子有令,今日在学院论学堂“论书生之道,论治学之道,论治国之道”。并且隐有风声传出,今日之论道,很可能关系到日后大唐在治学治国思想上的国是。
  杨悫老脸上有兴奋的光彩,对身旁的戚同文道:“入洛阳多时,终究是等到了这日。治国治学之道,舍我儒家其谁?汉唐以来,儒学便是官学,儒学便是治国治学之道,朝廷大兴贡举以来,几乎是士子出仕的唯一途径。虽说以汉之强,不免覆亡,以唐初之盛,不免天下大乱,但这是儒学学问出了问题吗?当然不是。我苦思良久,终有所得:秦亡以暴,汉亡仍是暴,何也?黄巾岂不为暴?董卓武人岂不为暴?如是观之,唐之衰,亦是因为暴。安禄山、史思明岂不为暴?黄巢岂不为暴?朱温岂不为暴?深而思之,天下藩镇节度,岂不为暴?”
  说到这里,杨悫脸上光彩更甚,就像是真理掌握在了自己手里一般,“秦以暴亡,只是往后千年,天下人仍是没有吸取教训,若是吸取了教训,东汉哪里还有董卓、曹操?本朝何以还有安史、朱温?要使往后之社稷,不因暴而亡,就得控制武人。武人暴戾,不通礼仪,心无敬畏,更不识圣人之言,所作所为,但凭一时心念,岂能不防?兵者,凶器也,兵者百十,足以使万人丧命,兵者万千,足以令天下有血光之灾!此二者合一,一言不合,足乱社稷,足倾国家,人主岂能不防?”
  不等戚同文发问,杨悫即接着道:“然何以防之?别无他法,只有一途:倚重士子!士子受圣人教诲,知报国,识礼仪,忠君王,顾社稷,实乃君王的良师益友。自古只闻武人乱国,何曾闻士子乱国?以士子治天下,此乃正途也。但尚嫌不够,还当以士子掌兵戈。收天下兵权,悉归士子之手,由士子替君王掌凶器,上使君王无忧,下使武人不能乱,天下才能大治!”
  戚同文没有言语,末了叹道:“先生之言,固然高见。”心中却不这样认为。
  在他看来,乱天下者,武人,但平天下者,亦要武人。诚然,安史、朱温使得本朝社稷大乱,但力挽狂澜的郭子仪,不也是武人?如今定了江北,使得本朝有中兴之象的陛下、太子,不也是武人?
  戚同文觉得杨悫说的有道理,同样问题也很大,失之片面。但要如何杜绝杨悫提到的武人乱国的问题,戚同文又一时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然而无论如何,天下礼崩乐坏、人心不古,总是事实。天成以来,本朝用书生治国,总是收获了许多效果。
  戚同文甚至听说过,百战军就有教授将校孔孟之言的传统,而百战军军纪严明、百战常胜,大军所过之地,与民秋毫无犯,而将校从无动乱之举,也是事实。
  李从璟到了之后,径直走到矮台,令撤去三张小案,只留一张摆放于正中,面向整个礼堂,施然坐了,而后便让论战开始。
  学院的儒家士子与百家士子既然有了冲突,冲突的根源还是因为儒家士子看低百家士子,这个冲突自然要解决,解决的方法便是论战,论出所谓“真理”。
  ——李从璟则认为世上没有那么多真理,即便有,也没多少一成不变的真理。他到这里的目的,还是借机向天下表明大唐的治国治学态度,言明朝廷对士子的取舍之道,为天下读书人指定方向。
  如今,朝廷各项军政大事基本都已定了下来,本朝以来骄兵悍将、藩镇林立、吏治混乱、民不聊生的种种弊政,时至今日差不多都解决,而王师征战于江南,中央收拢州县权柄,国是大定,大唐战舰正当一统天下、整肃边疆、阔海扬帆的时候,治国治学之道,是眼下最后一件大事。
  ——从某种程度上言,也是最重要的一件大事。它关系到每个唐人的三观,关系到每个唐人的思想与抱负,那是指引他们前进方向、奋斗目标的东西,李从璟正待把它解决。
  杨悫是儒家士子的代表,他将他跟戚同文的说过的话,向礼堂里千百人论述过后,进一步深化道:“臣闻,天子的职责,没有比执掌礼仪更大的了。礼莫大于分,分莫大于名。礼者,纲纪是也;分者,君臣是也;名者,公、候、卿、大夫是也。天下为何会大乱?皆因礼崩乐坏!礼崩乐坏,纲纪坏了,君不为君,臣不为臣,公侯卿大夫,都想以下犯上、问九鼎之重,所以武人执掌重兵、把持权柄,所以天下才会藩镇林立、征伐不休。”
  “一言以蔽之,天下治、乱的根由,在礼。天下大治,是因为礼仪大兴,天下大乱,是因为礼仪荒废。朝廷要重现初唐盛世,就得重塑礼仪,兴儒家之学。自汉武帝‘罢黜百家,独尊儒术’以来,儒学才是治国治学正统,已是毋庸置疑。臣言尽于此,还请太子明鉴。”
  杨悫话说完,向李从璟深深一礼。
  李从璟不置可否,连表态都没有。
  但这并不妨碍满堂的儒家士子大声喝彩。他们听了杨悫的言论,都觉得犹如圣人耳提面命,这时候个个兴奋的脸红耳赤,“祭酒高论”“祭酒明见”的议论声不绝于耳。
  “祭酒之言,某不敢苟同。”
  这时候,一个突兀的声音响起。众人循声去看,只见一个苍老的身躯站起来。
  博士王不器。
  众人见之,都不免诧异。学院两大家,杨悫与王不器,是最德高望重的人。只是平日两人私交甚笃,此时竟然对立起来?
  王不器直身而立,虽然苍老,却是一棵苍老的松柏,根骨端正,他看向杨悫,问:“如今天下丧乱,四海不平,敢问祭酒,天下如何能再得太平?”
  杨悫是儒家大家,回答这个问题自然手到擒来,“天下定于一人,自然得太平。”
  “定于一人,此乃何人?”王不器问。
  杨悫面露微笑,“重礼者,仁义者,不好杀戮者。”
  他这话说出,儒家士子又是齐声喝彩。
  王不器八风不动,“不行杀戮,便无征战,江南诸侯,谁愿引颈受戮,将城池百姓双手奉上?”
  杨悫道:“久旱之地,必望甘露,久乱之民,必望太平。若使大唐四境安定,国富民强,江南百姓,谁不争相投向大唐?千百城池,刺史县令敢不双手奉上?”
  这副景象的确很是让人神往,想想都让人热情澎湃、不能自己,儒家士子听了,个个热血沸腾,大赞不止。
  而李从璟听了这话,也终于明白,为何江淮还在大战时,朝廷就有官员劝朝廷息兵戈——虽然那人被李从璟丢到了江淮前线——但不是人人都能去前线的,而对于儒家士子而言,他们依旧沉浸在自己美梦里。
  王不器看着杨悫,“昔年,孟知祥、李绍斌身为大唐之臣,姑且据两川而不遵朝廷号令,彼时,两川百姓如何?州县长官如何?淮南杨溥妄自称帝,难道不是毁坏礼度?而王师征伐江淮,彼者何以能有十万之师,屡抗王师?”
  杨悫老神在在,“无怪两川、淮南之民不争相投向朝廷,乃因朝廷礼仪不兴,还不足以使天下拜服也。倘若大唐礼仪大兴,王师所到之处,百姓势必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正因如此,大唐才要重塑礼仪!”
  王不器又问:“昔年,契丹寇幽云,党项扰西北,如今大唐如何平定此乱?”
  杨悫道:“非我族类,其心必异,此等野蛮之辈,不受教化,只需高铸长城,拒之则可!”
  王不器问:“何人铸长城?受圣贤教诲的士子?”
  杨悫道:“士农工商,各有区分,士子治天下,铸城之事,自然由贩夫走卒去做。”
  王不器又问:“祭酒着丝绸、食五谷,然丝绸、五谷从何而来?”
  杨悫道:“士子以王道教化百姓,使其知礼仪,而有别于禽兽,百姓如何不该供养士子?”
  王不器颔首沉默。
  骤然,他发出一阵大笑。笑声响亮,礼堂外也听得到。笑声苍凉而悲哀,却又让礼堂内的人都不忍听闻。
  杨悫皱眉,“博士缘何发笑?”
  王不器冷目看向杨悫,“此等无妄之言,祭酒也能说得出来,某如何不笑?可笑,天下人都言,儒家大伪,在儒家士子眼里,人皆小人,唯我君子,术皆卑贱,唯我独尊,学皆邪途,唯我正宗!墨子兼爱,惩恶扬善,儒家骂作鄙陋;杨朱言利,使民富足,儒家不屑一顾;老庄超脱,于民无害,儒家视作胆小逃遁;兵农医工,百业之基,儒家看成细枝末学!”
  “王师在前线血战沙场,你等不识征战之道,而公然指手画脚,彼者流血不止,而你等诋毁不休,自大自负到这等地步,也敢言治国?外贼寇边,杀我同袍,尔等手无缚鸡之力,只不过一声叹息;乱贼倾覆京师,劫掠州县,尔等束手无策,只能劝君王避祸,唯恐奔走不及;诸侯割据天下,九州烽烟不息,百姓流离失所,尔等不曾救下一城一人,竟然在此言说甚么礼仪,妄谈甚么天下归附,与白日做梦何异?!”
  “而今国家兴办学院,兴百家之学,兵农工商贩夫走卒,有教无类,大唐之志向,君王之苦心,尔等何曾明白半分?平日不思好生教授学识,竟然对百家学生轻慢有加!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上辅君王下安黎庶,何等的豪气之言,但以尔等之短见与尺寸之胸怀,莫说天下,连身旁的同窗、自家的学子都容不下,还谈什么立功立德?!张口礼仪闭口礼度,外贼杀同袍,你说礼,乱贼扰民,你说礼,争权夺利时,你还说礼,排除异己时,你仍说礼,厚颜无耻到这等地步,真是可笑至极!”
  王不器一席话说完,礼堂里一片寂静,落针可闻,粗重呼吸声更是清晰入耳。
  儒家士子怒不可言,却嗔目结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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