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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7节

  “大帅谬赞,下官愧不敢当。”赵季良诚惶诚恐。
  李从璟微微笑了笑,落下一枚棋子,“今日唤先生来,乃是有要事相托,若是先生精神尚可驱使,还望不要推辞。”
  “但凭大帅吩咐,下官赴汤蹈火,万死不辞。”赵季良语调铿锵,颇有奋然之色。
  “大军攻城已有些时日,明眼人都能看出,贼军不过是在苟延残喘,城破之期已然不远矣。然孟知祥贼心不死,一意顽抗,却也让人颇为恼火,如此作态除却徒增伤亡,实在是再无益处。先生素知孟老贼脾性,若是先生入城劝其投降,把握应该不小,若能如此,本帅与三军将士都将感念先生的功劳。”李从璟转头看向赵季良。
  赵季良悚然一惊,但随即眸中闪过一抹厉色,俯首咬牙,拱手道:“大帅放心,下官必当竭尽所能,以求不负大帅所托。”
  “本帅自是相信先生的。”李从璟颔首道。
  赵季良稍作沉吟,道:“下官此番入城,生死难料,但有一请:还望大帅能顾念下官这几年的苦劳,照看下官家人一二,幸能如此,下官即便身遭不测,亦会含笑九泉,为我大唐日日祈福。”
  “先生高洁,令本帅钦佩。”李从璟站起身,整了整衣袍,向赵季良肃然一礼,“不过先生放心,此番入城,本帅保你安然无恙!”
  “如此,且容下官稍作准备。”赵季良神色决然。
  李从璟点点头,“尚有一事。孟小娘子随在军中,孟老贼只怕还不知晓,先生此行可将此等情况告之成都。”
  赵季良自然明白李从璟话里的意思。
  让赵季良这个孟知祥昔日臂膀与智囊,去劝说孟知祥投降,成功与否姑且不言,仅是这样的行为就足以震动成都军民了——试想,连赵季良这样的心腹都投了朝廷,更来劝降旧主,其他人等还有什么理由继续为孟知祥卖命?
  赵季良离开后,李从璟与莫离的对弈也差不多结束,他站起身来,负手观望硝烟滚滚的战场。
  桑维翰在李从璟身旁说道:“大帅,若是赵季良事孟贼之心不死,此去成都露了我军虚实,只怕有些不妙。”
  李从璟知道桑维翰的意思,他摆了摆手,“国侨多虑了。赵季良此时变节图什么?再者,我军虚实只怕孟老贼不知,他若知晓,便该早日认清形势投降了。”
  桑维翰琢磨着道:“仆一直不甚理解,赵季良作为孟知祥的故交、心腹,一直对孟知祥忠心耿耿,在荆州时的所作所为亦是明证。为何他一朝变节后,对付其西川来会这般不遗余力?看他的样子,倒是生怕孟老贼死晚了一般!”
  李从璟摇头失笑,却没有回答桑维翰的问题,最终还是莫离为桑维翰解答了困惑:“原因无他,无外乎人情二字。”
  “人情?”桑维翰不解。
  “所谓人情,是说赵季良心知孟老贼对其恩重望高,把他看作十分得力的心腹,奈何赵季良却没能对得起孟老贼这份厚望,且不说荆南的事没做好,在被军情处逼供之后,更是招认了对孟老贼极为不利的事实。赵季良心知辜负了孟老贼,负罪之念极重,却偏偏又再难帮到孟老贼。”
  莫离道,“在这种情况下,赵季良的心思发生了变化。如今的情况是:只有孟老贼死了,他才能卸去身上的愧疚,才能掩盖自身对老贼的辜负——或许这听起来很离谱,但人性往往就是如此,一个人若是对你太好,好到你报答不了的时候,你就只能恩将仇报。”
  “况且赵季良还有一个理由说服自己——家国大义。所以,赵季良有这番做派也就不足为奇了。”
  桑维翰似懂非懂,陷入沉思。
  且说赵季良当日持节进了成都城中,去见孟知祥。
  当城门守将遣人将赵季良作为使者,要求入城的消息传达给孟知祥,并请示指令的时候,孟知祥的一个反应便是下令弓手将其乱箭射死,不给对方入城的机会。
  对赵季良这些年在朝廷的所作所为,孟知祥当然有所耳闻,便是对方入蜀之后劝降那些西川县镇的书信,孟知祥都看过不只一封,他自然知晓赵季良已经完全成了朝廷的人,不再是昔日里自个儿的左膀右臂了。
  然而最终孟知祥还是让赵季良入了城,因为对方在入城之前,已经在城外晃荡了许久,换言之——现在满城将士都知道,赵季良作为朝廷使者要入城了。
  孟知祥是在帅府见的赵季良,当他在厅堂中看见踏进门,从光影中走进来的赵季良时,神情一个恍惚,几乎以为自己又见到了昔日那个为西川殚尽竭虑、奔波劳碌的故交、帮手,正结束了一次外出公干,风尘仆仆的回来了。
  这些年,孟知祥恨透了赵季良,但同样的,他也无比怀念赵季良。他痛恨的或许是赵季良这个人,但他怀念的却是赵季良那样一个“角色”——类似孔明之于刘备那样的角色。
  只不过,眨眼间物是人非,一切再难从头了。
  孟知祥忽的拍案而起,怒火冲天指着进门的赵季良,大喝道:“好你个狼心狗肺、忘恩负义的混账东西,竟然还有胆有脸进孟某的门!来人,将这个两姓家奴给本帅拖出去,砍了脑袋!”
  厅堂外的护卫一拥而上,就要扭着赵季良出去,然而赵季良只说了一句话,便让孟知祥斥退了那些护卫。
  赵季良说:“某知晓小娘子的踪迹。”
  孟知祥站在厅中,虎踞龙盘一般,逼视着赵季良。赵季良却是淡然一笑,语调沧桑而感慨道:“昔日蒋干尚能与周郎把酒言欢,今朝大帅又何必视季良为仇寇呢?”
  孟知祥遂令人摆上酒宴,招待赵季良。
  两人分主宾之位坐了,孟知祥率先举起酒杯,目光清澈的看着赵季良道:“你的来意本帅俱都知晓,故而你不必多言,你我都很清楚,这番话说与不说并无多大区别。今日本帅与你饮一杯酒,敬的是你昔日你在西川的劳苦,也是敬我孟知祥的故交好友。饮了这杯酒,你我便是仇敌,也不必再惺惺作态。”
  说罢,孟知祥将杯中酒一饮而尽,看也不看赵季良,直身而起,迈步离开食案,就要出门。
  “有了这顿酒宴,满城的人都会知晓节使恩怨分明,且顾念旧情,节使可谓用心良苦。”赵季良端视了酒杯半晌,仰脖一饮而尽,也站起身来,看着孟知祥的背影道:“节使不愿与季良同处一室,季良自然理解,然则节使也不想知晓小娘子的下落?”
  “知与不知,有何区别?身在乱世,性命由天,人能如何?”孟知祥脚步顿了顿,却没有停下来,他的背影消失在门口,留下一道声音,“两个时辰后,自会有人送你出城,你且在此享受酒宴吧。”
  望着空空荡荡的房门,赵季良脸上的淡然之色消失不见,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狰狞,他独坐在这间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厅堂,心情阴沉得厉害。
  “我姐姐在哪儿?她是死是活?”忽然一个人影冲进了厅堂,向赵季良扑来,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将他提起,面色焦急的大声斥问。
  赵季良忽然笑了,他看着眼前的孟知祥之子孟昶,知道他的任务可以圆满完成了。
  翌日,孟延意因不耻孟知祥叛国做贼的无耻行径,愤而投身到王师大营,与王师一同来攻伐孟知祥的消息,便传遍了成都城。
  ……
  只着了亵衣披着大氅的李从璟走出帐篷,来到帐外,他抬头看到月明星稀,长长舒了口气,手中的书信在夜风中哗哗轻响。
  王师攻打成都已有半月,他手中握着的信件,是西川最后一处重地——简州的捷报。信件由赵象爻亲自书写,说的是简州已经成为朝廷之州。
  夜风吹佛面庞,带着一股颇重的寒意,或许过了今天冬日就要早早到来。李从璟却不觉得寒冷,黑发中那一缕白色在风中轻轻颤动,不知在向这片天府之国的沃土诉说着什么。
  “一切都该结束了。”他说。
  第624章 英雄迟暮未必恨,寒冬不耐早驱秋(六)
  时辰已经不早,李从璟在帐外站了半晌,因为思及战事部署,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天将佛晓的时候。孟松柏见李从璟正在凝神思考,也不敢上前来打扰,最后实在是耐不过黎明时分的寒冷,担心李从璟着了凉,不得不来提醒。
  成都战事不比梓州之役,李从璟也不能准确推算出城破的时辰,但他还是看得很清楚,夺下成都恐怕就在今日了。得了孟松柏的提醒,李从璟并没有进帐,而是快步就近上了一座角楼,来观望战场。
  大军对成都的攻势是没停的,战事持续的这半月来,每日夜双方都在激烈交战,白昼与黑夜的不同只在于攻势的强弱与战法的不同——城头内外火光通明,映照得四周如同白日,也不存在多少夜战的技术难度与生理条件限制。
  然则无论如何,黎民前后的战事总要消停些,攀爬城头的将士已经很少,大部分都是土山、巢车以及城外军阵的弓弩打击,再过上片刻,正在奋战的这批将士就会被换下来。
  ——即便是暂时休战,将士会撤下来,巢车、云梯车等大型器械也不会被运回营中,只不过要放在城头弓箭射程范围外。当然,新运入战场的巢车、棚车另当别论。
  从角楼上下来,李从璟刚吩咐了孟松柏擂鼓聚将,就看见莫离赶了过来。
  “听闻昨夜收到了简州的捷报?”莫离靠近过来就问。
  李从璟颔首,“西川州县,至此基本都已底定了。”
  “离这几日看过战场,只怕今日大军极有可能破城!”说这话的时候,莫离眉眼间都是振奋之色。
  “也该是时候了。”李从璟长吐了口气,与莫离联袂走进大帐。
  等李从璟坐了,便有近卫将早膳端上来,李从璟就着莲子粥胡乱吃了几口,便让近卫将食案撤下去,没多时,闻鼓而来的将领就陆续到达。
  “数月鏖战,成都已成最后一役,昨夜简州捷报送到,诸位,对成都最后一战,正当此时!”李从璟站起身说这话的时候,初升的晨阳正露了头,大帐中一片明亮。
  “请大帅下令,夺下成都!”帐中众将莫不轰然抱拳,一时间铁甲交响,如环佩齐鸣。铁骨将军的吼声,好比烈日阳刚。
  “高行周!”李从璟开始点将。
  “末将在!”高行周出列,他前日刚完成双流、广都等四县的战事任务归来。
  “本帅令:横冲军攻成都东面!”
  “末将领命!”
  “皇甫麟!”李从璟声调渐高。
  “末将在!”皇甫麟昂首而出。
  “本帅令:龙骧军攻成都北面!”
  “末将领命!”
  “王思同!”李从璟点出第三将。
  “末将在!”王思同应声出列。
  “本帅令:虎卫军攻成都南面!”
  “末将领命!”
  “李从璋!”李从璟声如洪钟。
  “末将在!”李从璋跃然出列。
  “本帅令:飞云军攻成都西面!”
  “末将领命!”
  “孟平!”李从璟目光如电。
  “末将在!”孟平大步出列。
  “本帅令:百战军营前列阵,为三军压阵,策应各方!”
  “末将领命!”
  “郭威!”李从璟神色如铁。
  “末将在!”
  “本帅令:万州军陈军阵后,围堵出城逃窜之敌!”
  “夏鲁奇、李从珂、石敬瑭!”李从璟势若蛟龙。
  “末将在!”三人同步出列。
  “本帅令:武信军、保义军、护国军各选五百陷阵士,随时听候军令!”
  “末将领命!”
  李从璟按刀而立,目光炯炯注视众将,“巳时初刻,全军攻城!临战而奋进者,赏!临战而退后者,斩!先破城而入者,还都之日,本帅亲为之牵马!”
  “本帅训令,尔等可都听清了?”
  “末将谨遵军令!”诸将高声呼应,声如巨浪,欲掀帐顶。
  散了军议,众将鱼贯出帐,各就各位,争分夺秒之态,尽书于肃杀之面。
  李从璟全副披挂,按刀登上望楼时,王师连营前,各部军阵已排列完毕,放眼望去,四块巨大的方阵形如棋盘,难以看到尽头,将成都囊括其中,虎视眈眈。
  四块巨大方阵,又由许多小块方阵组成,步卒、马军位列其中,巢车、云梯夹杂其间,旌旗、战鼓蓄势待发,铁甲森森,兵戈如林,大河浪涛般的杀气层层叠叠,欲要席卷江山。
  既是总攻,威势自当非同凡响,三军将士,全部战力都将如瀑倾斜,再无半分保留余地。
  临战之际,城池一片沉寂,土山一片沉寂,城墙外的战场一片沉寂。沉寂是为迎接即将到来的空前爆发,而掌握这种爆发力量的,是站在高达数丈、足以俯瞰城池的望楼上的主帅。
  黑甲黑袍,身如劲松般的李从璟拔刀出鞘,振臂喝令:“击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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