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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4节

  任圜在正厅会客,厅堂布置得颇为清雅,除却墙面上有几幅字画,角桌上几具盆栽,厅堂中再无其他装饰,此时厅中两边都坐着两人,俱是一老一少,正在与上首的任圜相谈。
  几名丫鬟立在身后,照顾茶水点心。
  见到李嗣源和李从璟进来,任圜首先站起身迎出来,拱手笑道:“李将军大驾,未及远迎,还望恕罪,快请!”
  李嗣源哈哈一笑,大步进门,回礼道:“判官无需客气,来迟一步,让各位久等了。”
  众人起身相见。
  任圜目光投向李从璟,微笑道:“想必这位就是令郎从璟了吧?果然生得一表人才,年纪轻轻便统率大军,战功赫赫,日后成就不会比你差啊!”
  李从璟见面前的人慈眉善目,大腹便便,感官上很能给人好感,无愧于其名“圆”,行礼道:“晚辈从璟,见过尚书。”
  张宪也过来与李嗣源寒暄几句,彼此介绍自家后生。李从璟一眼望过去,那后生与自己年龄相仿,身材欣长,容貌清秀,一身白袍很有卖相,典型的读书人。
  “晚辈张正,见过李老将军。”年轻人规规矩矩向李嗣源行礼。
  几人客套寒暄几句,突然没了声音,众人目光,都向没怎么动的另一家人望过去。
  李嗣源神情揶揄,笑道:“想不到吴老将军也在此,真是无巧不成书,幸会幸会。”
  那人不是别人,正是吴靖忠。在他身旁坐着的,就是吴铭。
  父子俩面色怪异。
  吴靖忠淡淡道:“李将军,久违了。”
  吴铭毒蛇般的眸子恶狠狠的看了李从璟一眼,李从璟只当做没看见。
  前日李从璟和吴铭在大街上闹的事,搞得满城皆知,更别提李从璟在皇宫宴会上,把吴靖忠气得吐血了,这些事在上层社会传开,引为笑谈。任圜自然知晓这些,为免双方尴尬,连忙岔开话题,请李嗣源和李从璟入座。
  任圜坐下之后,几分得意几分谦虚地说道:“承蒙陛下厚恩,为小女做媒,请得三位年轻才俊来府上,寒舍上下,莫不大感殊荣。平心而论,小女资质平庸,诸位后生皆是人中英才,此事实在是令任某羞愧。”
  李嗣源等人自然都要说任圜太谦虚了。
  任圜接着微笑道:“但陛下恩泽既下,任某此番只能高攀了,待宫中使者到了,今日便将此事定下来。说起来一切俱都看年轻人之间的缘分,我们为人父母的,能做的很少,届时若是得罪了诸位,还望不要见怪。毕竟亲事事小,和为贵嘛。”
  一番话说的和和气气,意思和很明白:之后无论是被相中的,还是没被相中的,都不要破坏彼此之间交情。
  李从璟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心思却转的快。
  在他看来,李存勖要恩宠任圜,给他做个媒没什么,但是让他家挑人,这事就不对了,何况无论是他家,还是张宪亦或是吴靖忠,都是颇有地位的,不比任圜差多少。
  李从璟知道,一件事若是从逻辑的角度上说不通,则必另有隐情。如此说来,李存勖又是在打什么主意?在这件事情背后,他又隐藏着什么目的?
  李从璟不是李存勖,区区一个怀州刺史,也不是一介帝王,李从璟无法揣摩到李存勖的心思。不过李从璟可以肯定的是,这里面定然有李存勖作为人主的考虑。
  帝王心术,难以揣测。
  任圜话音刚落,宫中使者就到了。
  来人颇为年轻,文弱之气和张正有得一拼,其皮肤白皙保养不亚于女子,还施了粉黛。
  李从璟一看便知,此人是个太监。
  李存勖给任圜做媒,自然要派人来主持这件事。
  众人相迎,都道一声见过“敬公公”。
  敬新磨迈着小步子坐上副首位,用尖细的嗓音道:“咱家受陛下之命,来主持今日之事,任判官,叫令媛出来相见吧!”
  第135章 相亲(上)
  这敬新磨来了之后竟然没二话,直接进入正题,这让李从璟颇有些意外——太监办事什么时候变得如此干脆了?
  任圜估摸着也是没想到敬新磨如此干净利落,怔了怔,这才挥手让丫鬟去叫任氏过来。
  李家、吴家、张家,哪一家人家都得罪不起,那么任圜如何选择,就是一个考验人智商的问题了。
  果然,敬新磨就开口问了,“任尚书,今日之事,如何选择?”
  任圜向众人行礼一礼,这才道:“今日之事,全看后辈缘分,三位公子皆才俊,小女本是高攀。但既然左右要选择,任某这个为人父的,便索性把这个选择权交给小女,小女看重谁便是谁。诸位和敬公公以为如何?”
  其实无论任圜怎么选,都不合适,而实际上他无论选哪一家,都是赚的。让一个不懂人情世故的小娘子,凭自己的喜好去选择,看似荒唐,实际上却是最能不让人诟病之法。毕竟是人家人生大事,人家小娘子看上眼了,你还能怎样?
  这样没被相中的人,也有台阶下,也免得一些矛盾。
  李嗣源等人自然都说好,反倒是李从璟等三个当事者,没什么发言权。
  “既然诸位都认为此法甚好,那就这么着吧!”敬新磨很自然的拍板。
  这时,有仆人急匆匆跑进来,对任圜耳语几句。
  任圜脸色立即变得惨白。
  众人都看到这一点,敬新磨用尖细的声音问道:“怎么了,任尚书?”
  “这……”任圜脸色数变,末了长叹一口气,苦笑起来,“小女任性,昨日戏水偶感风寒,面色有恙,还望诸位能允许小女以面纱遮面相见……实在是罪过,还望各位恕罪!”
  敬新磨皱了皱眉,没着急下结论,而是问众人:“诸位以为如何?”
  “自然是无妨的。”李嗣源等人道。
  “倒是如此折腾,让令媛无法安生歇息,我等心里过意不去。”张宪不亏文官出身,更会说话。
  敬新磨见众人无异议,点头道:“既然如此,那就这么着吧。”
  任圜松了一口气,对仆人吩咐几句,那仆人又匆匆下去了。
  众人等了半晌,一位装饰娇艳的小娘子,在一名丫鬟的陪伴下举步而来,身段妖娆而轻盈,就是举止略显局促。面上挂着一面纱巾,看不清其真容,但想来是极好看的。
  李从璟看到来人,心中升起一丝异样之感。
  来之前他有想过,之前在开元寺遇见的那位百合髻小娘子,也姓任,他还想着会不会是任圜之女,现在看来,虽然眼前女子蒙着面,但李从璟既然射术非凡,目力也是极好的,一眼就看出,此女并非之前他两次碰到的任氏。
  谈不上失望,但之前那位任氏,生得国色天香倾国倾城,性子也温婉,李从璟两次与她相见,其实是有些好感,现在看到不是他的相亲对象,自然有些小小失落,但也仅此而已。
  小娘子进屋之后,向众人行礼,然后就由丫鬟陪着到里间落座,与众人所在正厅之间,隔着一张帘子。毕竟是未出阁的闺女,不太好抛头露面,虽然有唐以来,社会风气开放,但也只是相对而言,束缚还是有的。
  小娘子落座之后,任圜才笑道:“小女之前跟任某说过,今日选亲,总得有个标准,是以小女出了三道题,胜者就算定下这门亲事。”
  “哦,不知是哪三道题?”吴靖忠提起兴致问道。
  “吴将军莫急,这便道来。”任圜道,“小女向来喜欢笔墨,是以这第一题,是一道论述题。”说着,任圜看向李从璟三人,道:“请三位公子论述:白马非马。”
  任圜这话一出口,大家都呆了一下,吴靖忠更是道:“白马非马?那是什么东西?”
  李嗣源也纳罕:“白马也是马,怎么会不是马?”
  任圜笑容不减,“几位稍后。不知三位公子,以为此题如何?”
  吴铭眉头扭成了一个疙瘩,沉吟不语,估计他也在纳闷,这道题是个什么意思。
  李从璟站起身,正想开口,那张正却已抢先开口道:“马者,所以命形也;白者,所以命色也。命色者非命形也。故曰:白马非马。”话说完,张正才向众人行礼,“不知在下所言,可谓正确?”
  张正的意思就是说,马是指动物,白是指代颜色,白马是颜色加动物,与马单指动物的内涵不同,所以白马非马。
  他说的正确,然而坐在高脚椅上的任圜,却是好整以暇抚须问道:“还有呢?”
  “还有?”张正意外之余,又沉思起来。
  李从璟本想说话,但是被张正抢了先,这会儿索性不说了。倒是那吴铭,自始至终一脸茫然。
  屋中吴靖忠和李嗣源都是大老粗,自然不知这些,倒是张宪文人出身,此时颇为着急。
  不过那张正确实有几分真才实学,沉吟之后缓缓开口道:“求马,黄黑马皆可;求白马,黄黑马不可。是故马之谓者;有黄黑马,而白马之谓者,只白马。所以白马非马。”
  听到这,李从璟也有些认可张正了。
  李嗣源和吴靖忠继续不知所云,任圜已露出微笑:“不错。”
  得到任圜的认可,张正精神大振,连忙一礼,道:“多谢尚书。”
  那小娘子面貌张正虽然没全见到,但全身上下也看了个差不多,当真是美人儿一个,当下哪有不卖力表现的道理。
  不料张正话刚说完,任圜又问道:“还有呢?”
  “还有?!”这下张正错愕不已,当下埋头沉思。
  屋中一时没人说话,落针可闻,任圜也不催促,任由张正去想。
  李从璟坐着没事干,感到敬新磨的目光有意无意落在他身上,他索性回头对他报以一笑,想不到敬新磨竟然也微笑点头示意。
  好半晌之后,张正实在是想不出来,只得认输:“恕晚辈才疏学浅,却是想不出其它了。”
  他这话说得谦虚,实则没有半分沮丧之意。在他看来,自己已经说了这么多,而李从璟和吴铭半个字都欠奉,这一局谁是获胜者,不言而喻。
  想到自己已经拿下第一局,张正嘴角露出一个满意的笑容,眼神不由自由向帘子飘过去,心想只要再拿下一局,他便稳胜——可以抱得美人归了。
  吴铭没怎么注意张正,他关注的是李从璟,见李从璟没说话,他心中松了口气,又看了张正一眼,暗道:哼,不过是书读得多些,有个鸟用,且让你嚣张一时,下面两局,必在我手!不过李从璟那厮明显也是个草包,今日若能让他一局都拿不下,那才真是让他难堪!
  张正认输,任圜微笑看向吴铭和李从璟,走程序一般地问道:“两位贤侄,可有想法?”他心中自然认为是没有的,张正书香门第都没话说了,这两个武夫之子,显然也没什么见解。
  吴铭果断摇头,抱拳道:“晚辈才疏学浅,没有补充的了。”他认输也认得要面子,意思是我只是没有补充,并不是不知道。
  任圜微微点头,正打算说下一题,却听见一个声音:“晚辈还有话要说。”
  众人循声望去,都看见是李从璟又站了起来。
  “从璟,你行吗?”李嗣源担忧道,他生怕自己儿子干逞能。
  李从璟向李嗣源报以微笑,道:“老爹,你就看好吧。”说着,对众人行礼,这才娓娓道来:“方才张公子所言,是从内涵与外延两方面作解,晚辈不才,愿以共相言之。”
  任圜眼睛亮了不少,道:“贤侄不妨说来听听。”
  李从璟淡淡一笑,道:“马固有色,故有白马。若是马无色,安有马?安有白马?白马者,马与白也,马与白非马也。故曰:白马非马。”
  他的意思是说,马都是有颜色的,若是一种马没有颜色,它就不是马,而白马是白这种颜色,与没有颜色的马组成的,白与没有颜色的马都不是马,所以白马也就不是马。
  李从璟的话说完,满座间厅中有一时的寂静。
  吴靖忠低声问吴铭,“这小子说得对不对?”
  吴铭五官都拧在一起了,道:“我也不知道啊!”
  任圜却已赞叹道:“说得好,贤侄之见,确为正解!”
  “所以……”敬新磨这时出声,“这第一局?”
  要评判谁输谁赢,任圜也寻思了一下,才道:“张贤侄言其一二,李贤侄言其三,不如算两位贤侄平手,如何?”
  这评价不偏不倚,李嗣源和张宪都没话说,于是敬新磨拍板:“理当如此,那就这么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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