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4节
陆曈才到疠所,翠翠朝她跑了过来。
小姑娘今日穿了件崭新的淡粉棉裙,许是这些日子汤药养着,也没再饿肚子,气色瞧上去好了许多。
陆曈问:“这件新衣服哪里来的?”
苏南物资短缺,这样漂亮的小女孩的衣裳不多见。
“小裴大人送的。小裴大人的手下段哥哥给疠所的大家分发新的保暖棉衣,在里头找到一件漂亮裙子,知道我在疠所,特意给我留了。”
翠翠指了指外头。
陆曈回头。
庙宇外,裴云暎正与常进说话,在他身边,几个护卫正搬卸马匹上的物资。
这些日子,裴云暎的到来帮了不少忙。
县衙的药粮被盗,裴云暎捉拿匪寇,去了苏南心腹大患。他从岐水带来的粮食药草也极大缓解了医官院的难题,至少现在,每日往水井投的药物是够的,做避瘟香和药囊的时候,也不会在苦恼药材的缺乏。
“大家都很感激这位小裴大人,”翠翠凑到陆曈耳边低声道:“他每次来疠所都给我们带好东西,而且同人说话时,也不像先前那些盛京来的大官嫌弃我们。”翠翠不好意思地笑笑,“我爹同我说,将来我要是找夫婿,就得找小裴大人那样又俊俏、脾性又好、身手又厉害的。”
陆曈忍不住被她逗笑。
“那他今日过来给你们带了什么好东西?”陆曈问。
“今日大雪呀。”翠翠睁大眼睛,“从前大雪时,都要进补,家家户户都要腌咸肉的。今年苏南瘟疫,不比往年,我听段哥哥说,小裴大人带了肉干,今日叫人给我们煮肉汤喝,权当迎接新年。”
小姑娘说着,吞了口唾沫,眼中露出一丝渴望。
对饿了许久的苏南百姓来说,能喝上一口肉汤,无疑是最幸福的事。
陆曈又看了一眼外头。
裴云暎正与外头人说话,似乎察觉到这头视线,目光往这头看来。
陆曈极快瞥过头去。
他认真做一件事时,总是考虑得很周到。想要讨人欢心,从来都是轻而易举。
“该换药囊了。”纪珣走到她身边提醒。
驱瘟药囊隔几日药效就没了,须得重新换上干净药草。陆曈和纪珣去给病人们换药草的时候医官们走了进来。
一同进来的,还有常进与裴云暎。
禁卫们将熬煮得沸腾的铁锅搬进疠所,庙宇里立刻热闹起来,诱人香气即刻弥漫屋中,病人们都欢呼起来。
“慢些,人人都有。”常进抬手叫病人们一一排队来领,人人都领到一碗肉汤。
原先冷清的疠所渐渐嘈杂起来,有炭盆、有热汤,原先沉寂如一潭死水,如今有了希望,笑容也不再是罕见之物。
裴云暎要走,被常进留住,常进笑道:“殿帅这些日子也操劳不少,喝完汤再走吧。”
肉汤里肉干不多,却加了很多味驱瘟药材,喝下去,对避瘟也颇有疗效。
裴云暎顿了顿,接过汤碗,坐了回去。
常进又舀了一大勺:“陆医官,你也喝一碗。”
陆曈还未起身,纪珣已走过去,替陆曈端起那碗汤递给她,在她身边坐了下来。
裴云暎目光落在陆曈身上看了一瞬,又被常进叫走。
拥挤的庙宇里,隔着人群,他在那头,她在这头,明明狭小,却似遥远如天堑。
陆曈看向庙宇外,
门外风雪皑皑,更远处刑场方向,一片银白。
身边传来纪珣的声音。
“老农占田得吉卜,一夜北风雪漫屋,屋压欲折君勿悲,陇头新麦一尺泥……”
他说着说着,神色渐渐沉默下来。
太医局教授医理,医官院遍阅医案,然唯有深入极困之地,才知民生多艰,远在珠楼玉阁之中锦衣玉食的公子,唯有此刻方得医者真谛。
医道无穷,仁德始基。
疠所里热闹得很,病者和医官们正讨论打算将供桌前那尊泥塑菩萨拆走,自打医官们来后,病人们病程延缓了许多,然而加入疠所的人不断增加,本就狭窄的庙宇越发拥挤。若拆了那座泥菩萨,至少能多空出一截空位。
眼下情势渐好,对于活人来说,医官们更有用,这尊泥塑的菩萨,便不那么得人信仰了。
翠翠跑到供桌前,打算比量一下菩萨的大小,她的木床离供桌很近,若拆了这尊神像,父亲与自己的木床也能有个空隙。
她弯腰爬了进去。
四周嘈杂喧闹,陆曈低头喝着手中药汤,就在这一片谈笑里,忽然间,小女孩的声音诧然响起:
“咦,这墙上怎么有一张债条?”
第二百二十七章 刺杀
债条?
庙中众人登时被翠翠这句话吸引注意力,有人问:“什么债条?”
翠翠道:“你们自己看嘛,刻在墙上,清清楚楚——”
陆曈猝然抬眸。
身侧医官们好奇心顿起,拿着油灯就走到翠翠身边蹲下。
苏南日日阴天,今日又下雪,不见半点日头,疠所大门关了半扇,庙里昏暗得像夜晚。离得最近的医官把油灯往墙上凑近,在那供桌下、塑像前,果然深深刻着一行大字:
甫今借到十七姑娘名下二两银子利息约至随时送还不误恐口无凭立此借约存字永昌三十五年大寒立借约人刺客少爷。
刻在墙上的字迹遒劲锋利,漂亮得很。
就是那个“刺客少爷”和“十七姑娘”瞧着,很有几分玩笑。
“永昌三十五年大寒……”蔡方愣了愣,“六年前?”
这是一张六年前的债条。
六年前的大寒,有谁到过这里,谁在斑驳墙面上刻下债条,又小心用供桌全然挡住。
陆曈坐在人群中,望着周围人惊叹,不由恍惚一下。
六年前……
她还记得那个大寒日。
她向黑衣人讨要银子不成,反得了只不值钱的银戒,终究耿耿于怀,逼着对方在墙上写下一张债条。
那时候她还没有长大,个子不及眼下高,弯腰爬进供桌底下要对方在墙上刻字时,对方只啼笑皆非地看着她。
“这么隐蔽?”
“当然。”少时的陆曈肃然望着他:“若写在显眼之地,被人瞧见涂抹乱画,债条顷刻作废。自然要寻不易被人发现之处。”
黑衣人提醒:“可这是苏南的庙墙,你下次向我讨债,难道要将墙皮刮下来带到盛京?”
“谁说一定要刮下来?”陆曈反驳:“说不定,你我将来兜兜转转回到此地,那时,人证物证俱在,希望你不要出尔反尔。”
他嗤笑一声,骂道:“小人之心。”却依言躬身伏到供桌下,寻了块地上尖石在墙上刻画下来。
他的字很漂亮,一笔一画皆有风骨,陆曈看着他刻画,心中想,若是父亲在此,一定会找他要幅字拿来逼她练字的。
写至借约人处,黑衣人停了下来,问:“你叫什么名字?”
“十七。”
“十七?”
“有什么问题,”她答得坦荡,“我在家排行十七。”
他看她一眼,懒道:“行,十七就十七。”
身侧嘈杂喧闹令她回神,陆曈抬眸,越过人群,正对上裴云暎看来的目光。
他坐在常进身侧,四周是津津乐道的人群,青年神色淡然,黑眸望过来的目光里幽暗流转。
那张债条、那张债条她早已忘记了,当年苏南一面,不过是这繁忙人生里,惊鸿一瞥的照影。六年过去,庙宇里的神像越发破败,庙宇屋门修了又拆,来来往往许多人在此栖息歇憩。偏偏那张刻在墙角的债条,在小心翼翼地被藏匿多年后,猝不及防地重见天日。
它仍在。
清晰的、崭新的、明确得宛如昨日。
“啊!这么一说,我倒是想起来件事!”坐在大门口边的李文虎突然嚷叫起来,“咱们这庙里,曾经闹过鬼的嘛!”
他这么一说,众人都朝他看来。蔡方茫然:“什么闹鬼?”
李文虎挠头,大剌剌开口:“刑场这块归我管,你不知道也是自然。就是大概十年前,或者更早,我不记得了,苏南刑场这常常闹鬼。”
翠翠爬进父亲怀里,睁大眼睛盯着他。常进疑惑:“怎么个闹鬼法?”
“咳,”李文虎四下看了一眼,这才压低声音,悄声道:“苏南刑场里,有鬼偷吃尸体。”
外头风声阵阵,此话一出,众人不由打了个冷战。
“我那时负责看顾刑场的事,那些被处刑的犯人,家中还有人的,花几个钱把尸体带走自行安葬。有的无亲无眷,要么是罪大恶极家人不想管的,尸体就撂在刑场后的坟岗里。”
“后来我好几次发现,那些被丢弃的尸体有问题。要么是少心少肺,要么是缺肝缺肠。”
李文虎幽幽道:“一开始,我以为是被山下野狗吃成这幅模样,后来又觉得不对劲,野狗哪有这样挑食?一次只取一点心肝,那伤口也不像是狗咬的啊!”
有医官谨慎开口:“会不会是人为的?”
“你听我说完。”李文虎不乐意了,喝了口热汤润了润嗓子,又继续道:“后来有一日,我在刑场遇到个小姑娘,那小姑娘年纪很小,约莫十一二岁,神色惊惶不定的,我问她出了何事,她和我说——”
“刑场里闹鬼,她亲眼看见有饿鬼在吃死囚尸体!”
闻言,病者们惊呼一声,面露恐惧。
医官们却神色如常。
“然后呢?”常进问。
“然后我就走了啊。”李文虎两手一摊:“我又不是道士,驱鬼也不该我管。”
纪珣皱眉道:“大人为何不怀疑那位小姑娘?一个小姑娘突然出现在刑场本就奇怪,或许对方说了谎,又或许,尸体的蹊跷就是她弄出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