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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树梨花开

  我想娶她。
  陆星芒没开玩笑。
  真的, 他无聊又平寂灰暗的十几年, 完全是从予鲤出现开始,才天光乍泄般明亮得一塌糊涂。自那以来的种种变化, 无论心态还是精神,自己怎么可能不清楚。
  有感情, 有方向,有意义。
  有柔软, 也有了想要珍视的东西。
  就算,予鲤的确看不见, 在外人眼里是个漂亮却并不完美的女孩,但陆星芒毫不在乎。
  他照顾予鲤, 心甘情愿,甚至自然而然,他比谁都希望予鲤过得好,他巴不得照顾予鲤一辈子。
  然而……
  在姜汀听来,这句话简直平地惊雷。
  “陆星芒你疯了?”她干脆摔了手机, 各种矛头直接转向陆星芒,“你知道你在说什么?我真想给你来一巴掌,你知不知道?这种事是你随便说的?你是不是脑子又进什么水了?”
  “过几天赶紧滚出国去!我看你是在家待久了脑子不好使了,出去吹吹风!你再胡说八道你……试试。”
  也不知道再说什么,姜汀就感觉有一股血在蹭蹭蹭地一个劲往上冲。
  强忍着脑袋发晕, 姜汀弯腰捡回手机, 继续解决手头事情, 不想再理陆星芒。
  “哦……”陆星芒似笑非笑地起身, 似乎明白了什么,漆黑的眸里冷得彻骨。
  “也就是说,即使我听从了你们说的一切、最后到爸爸公司里,此后的下半生,仍然要在你们的安排下度过,是不是?”
  “比如,连喜欢的人都不能在一起,因为你们不同意?”
  说到这,陆星芒又有些怅然:“那我应该怎么办,你们叫我娶谁,我就娶谁么?”
  “不满就滚。”这种话已不知道听了多少遍,姜汀知道陆星芒又开始了,只觉得耳朵生茧,懒得理他。
  姜汀已经,不止一遍两遍地听陆星芒抱怨过,什么“人生没自由”、“没意义,很无聊,做什么事都感觉无所谓”……
  果然,长大还这么身在福中不知福,没心又没肺。不知多少人巴不得家境优渥,以后不用到处折腾,怎么放到陆星芒身上,含着金汤匙就跟受了多大委屈一样,真是不识好歹。
  本以为陆星芒长大就会明白,陆星芒也的确安分了一段时间,姜汀却摸不清楚,他今天怎么又开始了。
  陆星芒看着在沙发上继续专注手机的人,大概摸清了态度,长叹一声,起身。
  喜欢一个人,就连这种不能在一起时绝望又无可奈何的情绪,也是如此的难得鲜有。
  陆星芒有点茫然地走出家门,在不远处的一长椅上坐下。
  旁边垃圾桶上,烟头越积越多,时间却静止一般。
  陆星芒觉得,自己本来就很迷惘啊,什么都是。
  好不容易重新计划好的一切,就这样被瞬间打破;所有在他心里的理所应当,瞬间就变成了荒唐与不可能;像所有光芒的源头忽然被堵得死死。
  脑子里一团乱麻,越想越多,却毫无头绪。
  想到,自己以后注定死水一样的生活,没有予鲤多么重要的一席之地。
  那她,会嫁给别人吧。
  怎么可能。
  夏季是巡礼雨季。
  天公不作美,今天本就天阴,闷热黏腻,很快下起雨。
  一开始一丝一丝,到后来渐渐滂沱。
  陆星芒坐在外面,很快被淋个彻底,好像也清醒了点。
  他站起身来。
  然而,周围不过一片灰蒙和雾气缭绕,一个人影没有。
  所以,予鲤呢?
  陆星芒才反应过来。
  一开始,他坐在这,就是为了等予鲤回来,可现在什么都没等到。
  陆星芒站在雨雾中怔愣许久,半天过后,就只见到小芒果自己蔫耷耷地跑到家门前。
  不过,狗狗感官敏锐,很快发现了陆星芒。
  小芒果一身毛被雨水浇个透彻,大概和陆星芒一样冷,却还摇晃着尾巴,黑乎乎、圆溜溜的眼睛看着陆星芒,忽然放出光彩,哒哒哒地跑来咬他鞋。
  “予鲤呢?”陆星芒问。
  小芒果却继续咬,不松口。
  陆星芒似乎明白了什么,弯腰摸摸小芒果脑袋,起身跟着它走。
  最后,陆星芒看见予鲤,是在小区一家便利超市门前。
  屋檐下,予鲤蜷缩在一不起眼角落,旁边堆着大堆货箱,要不是小芒果指引、不仔细看,陆星芒根本注意不到。
  只见,予鲤漂亮的头发被雨水打湿,湿漉漉的,失去了原有光泽。原本干干净净的裙子,也染上斑斑驳驳的泥水污迹。
  她抱膝而坐,裙子盖住腿,脸侧靠在膝上,光看着就觉得很难过。
  陆星芒揉揉小芒果的脑袋,让它先回家,告诉它,妈妈会给它整理好的。
  小芒果很聪明,似乎听懂了,不太放心地原地踱了几圈,才恋恋不舍地消失在雨幕中。
  陆星芒走到予鲤面前,蹲下来。
  予鲤也同时感知到他的存在。
  两人异口同声。
  “你喜欢我吗?”
  “我都听到了。”
  而后,是无言的沉默。
  是的,予鲤都听到了。
  当她回家的时候,站在门前,刚要敲门,就听到陆星芒的话从屋里传来。虽然声音很小,但可以很清晰地听到内容。
  那个时候,她整个人都惊住。
  而后,就传来姜汀铺天盖地的呵斥。
  果然,还是这样啊。
  予鲤觉得有些丧气。
  雨声细细密密,奏出独特又有些伤感的曲调。阵阵潮湿,以及夏季难得的阴冷感觉扑面而来,源源不断。
  予鲤知道,陆星芒喜欢自己。
  隐隐约约、模模糊糊的感觉,从他一开始对自己好像和别人不一样产生。
  那种独属一份的包容与宠溺,像暖风与花香,一点点地撩拨心弦。蝴蝶振翅般,带来说不清也道不明,酥酥麻麻的微妙效应。
  甚至,到最后,他亲口问出来。
  “予鲤,刚才我许了生日愿望,你想不想知道是什么?”
  “就是,我喜欢你。然后,你猜我希望什么?”
  好笨啊。
  喜欢一个人,当然希望对方也喜欢自己了。
  但予鲤不太愿意相信。
  至少,不太相信陆星芒的喜欢,是种可以持续多么长久、多么坚定而深沉的情感。
  或许,正如那天在巡礼一中洗手间里,听到那些女生的议论一样,她得到的一切不过出于同情。而自己,就像只小宠物一样,玩过就腻了。
  迟早的。
  然而,讽刺的是,这种被怀疑的情感却很倔强地顽强生长着,直到今天,陆星芒他不带一丝玩笑地告诉姜汀,他要娶自己。
  那一瞬间,心脏像被人狠狠攥住。
  很感动啊。
  也好开心。
  可是,“不行啊。”
  “嗯?”
  予鲤依旧将面颊贴在膝上,对陆星芒说:“我们是不对等的。”
  陆星芒当然知道予鲤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就冷笑:“蠢死了。”
  身体不可控制地轻颤,胸腔仿佛燃起一团火,感觉自己要被她给活活气死。
  “对等?你告诉我什么是对等?我看得见,你看不见是不对等,那我戳瞎眼睛,或者你以后非找一个盲人嫁,就是对等了,对吗?你不觉得,光听起来就觉得可笑至极,原来你这么蠢啊。”
  甚至,气到口不择言。
  予鲤摇了摇头,反驳:“才不是!”
  觉得很委屈。
  “那我告诉你,我说的不对等,不是这个。”
  “我是残缺的,我连喜欢是什么都不知道。就像你无数次告诉我,这朵花是紫色的,草莓是红色的,很可爱……可是,紫色是什么,红色又是什么,可爱到底是怎样的?我只知道,很美好,很美好,可是那又是什么……”她一边呜呜地哭着,一边说。
  “这样的我,到底怎么和你在一起。”
  “我有和你在一起的决心,可是我没有那样的底气,这就是不对等。”
  “我也想陪着你,我也想支持你,就像你为我做的一切一样,可是我做不到。”
  “我倒宁愿,你对我做的一切是出于同情。毕竟,我从来就没奢望被人爱过。那样,我反而可以心安理得地以旁观者角色,妹妹也好,小宠物什么的也好,陪你走完这一生。”
  然而不是。
  你这么喜欢我,我什么都做不到,甚至什么都不懂。
  这是憋了很久的话,予鲤甚至,没想过这一辈子里,会在某天和陆星芒说起这些。
  她一向都很静默。
  因为,觉得自己什么都不懂,觉得自己和别的女孩不一样,过多流露,或许就成了幼稚,可笑,总而言之,是异类。
  就这样,漠然又坦然地接受着同情,接受着她所认为满带同□□彩的赞美。而当有一天,发现一个人对她的好是百分百的真心实意,甚至和她平等地谈论起“喜欢”,体会到的除了惊喜,只有无措和绝望。
  一口气说完,予鲤默默地流泪,面庞抵在膝上,泪水不断从空蒙的大眼睛里流出。
  小小的肩膀不住起伏。
  陆星芒看重她,默了很久。
  “你真是傻死了。”他说。
  “你不用给自己那么多压力,不是所有东西都是具象的。比如喜欢,比如可爱,你以为所有人都能把它说明白吗?这些东西,和看不看得见狗屁关系没有。”
  “予鲤,和我在一起开心么?有没有觉得和别人不一样?想一直和我在一起,想到,我以后要是找别的女孩子过一辈子就难过……如果是这样的话,就够了。”
  “至少,我是这样,想到你要是和别人过一辈子,或者很孤独很不开心地生活,我会难过得发疯,这就是喜欢。”
  “其他都是狗屁。”
  “而你以为,我想要你给我什么?能和你在一起,就是我最大的快乐了,你不觉得么。”
  予鲤怔了怔。
  好半天,她抹抹泪,好像平息了点。
  陆星芒讽刺地笑笑,不知不觉,自己的眼角也湿润了,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雨太大,空气太潮湿。
  他抹抹眼角,笑出来:“这也太讽刺了。没想到,有一天,竟然轮到我去教别人这个。”
  但是,“话又说回来,要不是你是予鲤,我才懒得管这些狗屁。”
  说罢,陆星芒长叹口气。
  两人静了半天,好像又冷静许多。
  陆星芒问予鲤:“你想明白没。”
  予鲤眸子黯了黯。
  “还行吧。”
  陆星芒看她这样子,忍不住笑了,握住她的手:“对不起,把你惹哭了。”
  最后,他又捏捏予鲤的手:“我们走吧。”
  “去哪?”予鲤立即有些忐忑地问。
  讲实话,予鲤现在很害怕回家。
  她什么都知道了,很难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陆星芒甚至,那么直白地跟姜汀提出那些事,予鲤是真的不知道,自己该怎么面对姜汀。
  也不敢。
  陆星芒笑笑。
  “私奔。”
  就让他任性一回吧,在出国前,这为数不多的几天时光里。
  没有任何人,只有他和予鲤。
  *
  “卧槽,陆星芒那狗崽子把予鲤给拐跑了!”姜汀拿着手机喊出这些话的时候,手都在抖。
  落地窗外,一片阴沉,大雨倾盆而下,激起一片朦胧雾气,氤氲得整个世界都很不分明。
  电话里传来陆知铭的声音,让她冷静。
  于是,深呼吸后,姜汀颤着声,将事情复述了一遍。
  不过说着说着,她自己也有点晕。
  “我就说,这种事不能随便决定啊,也太荒唐了吧?”
  “不过,我当时确实挺生气的,觉得他脑子是不是又抽风了,我从来,没听过他说想娶予鲤这种事啊,我的天?”
  “然后,他又开始抱怨,自己人生被限制了,就是又拿出那一套来念叨,什么只能按照我们规划的路走,没自由,人生好无聊那些,你懂的吧……最后,我实在受不了了,好像还让他滚了呢!”
  “没想到,他就真滚了。”
  “可是,把予鲤也带走是怎么个事儿!”
  说罢,姜汀气冲冲地看了眼洗手间的门。
  里面亮着灯,保姆正在给小芒果洗澡。
  当时,就它一只狗回来了,在门口委屈地嗷呜个不住。姜汀赶紧开门让它进家,却半天等不到人回来。
  给陆星芒打电话,也关机。
  梳理一下前前后后,大概什么情况,姜汀就基本猜到了。
  陆知铭:“……”
  “可是,说起这件事起因,也是陆星芒喜欢予鲤吧。”陆知铭站在办公室落地窗前,揉揉太阳穴,努力理清来龙去脉。
  不过,他眼前,窗外的江景秀丽旖旎。
  江洵市虽与巡礼市相邻,此时却一片阳光灿烂。
  “是啊,”姜汀按着隐隐作痛的心口,十分惴惴,“我从来没想过陆星芒要娶予鲤,我觉得,他俩就跟兄妹一样,反正我被吓着了,你觉得呢?”
  但好像,又意识到什么。
  可能,不是这件事错了,而是,自己一直想错了,所以,才会觉得如此不可思议和难以接受。
  电话里,沉默良久。
  陆知铭似乎知道姜汀反应过来了,又问:“那你觉得,陆星芒以后应该娶个什么样的人?我们真的,连在这件事上也要给他决定好么?”
  姜汀语塞。
  讲实话,这个话题,姜汀没少和陆知铭讨论过,但都是以抱怨的口吻,觉得分外头疼。
  因为,姜汀觉得,就陆星芒那吊儿郎当的样,脾气还臭得要死,简直就是个传说中的垃圾二世祖没跑。先不说有没有姑娘会单纯真心地喜欢他,就陆星芒这样,能和哪个女生相处?
  就连和女同学说句话,都能把人给吓得飞出去。
  于是,再开口,姜汀的话就变成了很担忧的一句:“可,万一予鲤是被强迫的,怎么办?”
  陆知铭哼哼笑笑:“你还不了解你儿子吗,对谁不好,也不可能伤害予鲤的。”
  宝贝得跟什么似的,出去野个餐,风大点都吹不得。
  “那他现在跑了,怎么办?”姜汀继续问。
  “让他嘚瑟去吧,不知道天高地厚。”陆知铭淡淡道。”
  对家里这么不满,以后是准备去捡破烂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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