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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0节

  段岭依旧跪在案前,摆开菜,今天赏赐来了不少,武独依旧一脸无聊地看着。
  “今天月考如何?”武独问。
  “根据赏赐多少来看的话,应当还成。”段岭答道,“你呢?”
  武独答道:“什么时候,我也当个大夫去,抓抓药,改行算了。”
  段岭双手拿着筷子,客客气气,放在武独面前,两人准备开饭。段岭笑道:“治病救人,我最喜欢了。”
  武独打量段岭,说也奇怪,段岭承认了自己想往上爬,武独反而不觉得有什么了,想来也是人之常情,不怕真小人,就怕伪君子,在武独的眼里,段岭有时候实在是既讨厌,又有趣,半大不大的,成日想些莫名其妙的事,说些匪夷所思的话。
  “你何时生辰?”武独问。
  “忘了。”段岭想了想,若郎俊侠拿了自己的出生纸,想必太子也是那一天,不可漏出口风,答道,“好像是……七月初七。”
  武独说:“那快到了。”
  “明天放假?”
  “放假。”段岭答道,凡是武独喜欢吃的菜,他便只吃一点,武独不碰的菜,他便多吃些。武独也是存着这念头,只因饭菜和赏赐都是段岭挣来的,便想留点他爱吃的,两人避来避去,反而不知道吃什么了。
  “这几日告假,带你出去玩玩吧。”武独说。
  段岭还是想玩的,正想找个什么时候出去走走,约武独又怕他不去,自己出去,生怕碰上郎俊侠,虽然郎俊侠不可能有这闲情逸致,出宫来闲逛,但还是求个稳妥的好。
  “去哪儿玩?”段岭眼里登时带着笑意。
  “吃饭吃饭。”武独说,“莫要啰嗦,待我将最后的药引找着了再说。”
  段岭知道武独一直在忙活牧旷达的药,配了这么久,倒不是说武独磨蹭,而是牧旷达最开始交出来的药方就有问题,那是一副毒药,想作为隐毒使用,却又太烈了。
  武独下毒是有讲究的,他一不沾下三滥的行当,譬如迷药、春药、砒霜鹤顶红那些统统不考虑。二不能让人查出来是什么配方,否则不免威名扫地。三不能简单粗暴,把人直接毒死,而是优雅地毒到你死。
  牧旷达不知从哪儿问来的药方,连段岭也觉得太过明显,容易被查出来;看在武独眼中,更是破坏美感,简直就和用拆墙用的大锤子直接砸人后脑勺差不多。对用毒高手来说,怎么能忍?
  “找着了么?”段岭问。
  “没有。”武独说,“得去找几本书看看,《本草》里头的几味,一时却想不起来了”
  “我有府上书阁的钥匙。”段岭说,“要什么书,咱俩一起去。”
  武独想了想,段岭又改口道:“我先去看看?”
  武独沉吟略久,稍稍点了下头。
  饭后段岭便沿后巷的门进去,只说去与少爷说话,守门的已不再拦他,他轻车熟路,绕过花园,进了书阁,段岭把灯放在窗台上,便去找书,时至夏末秋初,书阁外头吹来一阵风,灯便无声无息地灭了。
  段岭正要再去点起时,突然听见书阁下脚步响,有人沿着楼梯上来。
  牧旷达小声说:“让昌流君找,是找不着的,他不识字,这事你知道就成,莫要笑话了他去,须得我亲自来。”
  段岭心头一凛,不知牧旷达深夜来书阁有何事,看来身后还跟着人,且不是昌流君。
  灯光将人影渐渐移了上来,段岭站在暗处,看见牧旷达带着一名文士进入了书阁,昌流君向来寸步不离,保护牧旷达的人身安全,现在他没跟着上来,也就意味着段岭只要躲在书架后,便不会被发现。
  是躲起来偷听,还是……
  短短片刻,段岭做了一个选择,他从书架后走出来,朝牧旷达说:“拜见老爷。”
  牧旷达与文士都是一怔,未料此时书阁内还有人,心中都不由得一声“好险”,然则双方都是聪明人,段岭此举无异于避嫌与效忠,牧旷达更是心下雪亮,暗道这少年果然非同一般。
  “这是磬儿的伴读。”牧旷达朝那文士说,文士点点头,牧旷达眼中现出赞许之色。
  段岭拿着书,说:“过来查点东西,冲撞了老爷……”
  牧旷达摆摆手,段岭会意,文士与牧旷达说不定要密谈,便欲告退离去。牧旷达却说:“过来。”
  “宰相肚里能撑船。”那文士笑道,“自然是无妨的。”
  牧旷达与段岭都是笑了起来,牧旷达又朝段岭说:“这位是长聘先生,府中参知。”
  段岭朝那文士行礼,将灯放在桌上,重新点燃,牧旷达交给段岭一把钥匙,说:“最里头的柜子,取一封去年六月廿七的折子过来。”
  段岭依着吩咐做了,柜内密密麻麻的,全是折子,长聘朝牧旷达说:“迁都之事一启,西川势必大耗元气。”
  “赵奎一去,迁都势在必行。”牧旷达说,“若不在近年解决,只怕再无力推动此事了。”
  段岭找出折子,吹去灰,知道牧旷达欣赏他,不打算让他回避,将折子放在桌上,又去打了壶水,将灯火调大些许,便在灯上烧起水来。
  “江州士族盘根错节。”长聘说,“苏、吴、林三族占据江南,新法难以推广,谢宥养一支黑甲军,更是耗资巨大。虽说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可这军费也太多了些。”
  段岭正在出神时,牧旷达翻开折子,段岭便瞥了那折子一眼。
  “这是先帝批的折子。”牧旷达朝段岭说。
  折子底下有一个“阅”字,又有“迁就是”三小字,段岭对那字迹熟得不能再熟——是李渐鸿的手书。
  一时间无数思绪错综复杂,涌上心头,令段岭无所适从,他只想将折子拿过来,摸一摸,却情知不可当着牧旷达之面这么做。
  “先帝在位十日,登基当日,批了三份折子便匆匆而去。”牧旷达喝了口茶,唏嘘道,“一份是迁都,第二份是屯田,第三份,则是减税。”
  “嗯,三道金牌。”段岭说。
  牧旷达与长聘都笑了起来。
  “折子压在我这里,也有一段时候了。”牧旷达说,“正好借此机会,好好议一议迁都之事,你这就替我抄录一份下来。”
  段岭点了头,拿着折子去一旁抄录,先是粗读一次,不由得惊叹于牧旷达所写的折子条理清晰,说服力极强,起承转折,无一赘言,亦毫无华丽辞藻修饰,先是就事论事,从细节切入,继而纵览全局,句句老辣直指要点,一句话里,常常藏着好几句意思。
  这种议事能力,段岭实在自愧不如,起初他以为自己写的文章已有足够水平,然而与牧旷达写出的折子一比,自己简直就是目不识丁的水平。
  “笑什么?”牧旷达注意到段岭的表情。
  “读到好文章,所以情不自禁。”段岭答道。
  长聘笑道:“你未见丞相弹劾人的折子,那才是令人捧腹大笑的。”
  牧旷达也笑了起来,摇摇头,与长聘开始谈迁都事宜,江州虽在千里之外,牧旷达却对当地了若指掌,两人对着一张纸,开始分析迁都后的细节,税赋如何摊,如何通过来年科举,吸纳江州士族入朝为官。
  段岭一心二用,既抄录折子,又竖着耳朵用心听着,当真闻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牧旷达能坐上这个位置,实在是他的天命。经济、农耕、政治势力如何分配,谢宥所代表的军方与江左一带的自治权……逐一列出,井井有条,不见丝毫紊乱。既不能动当地大家族本身固有的利益,又要确保新帝与太子所代表的政治集团,能在江州有一席之地。
  “还须开一次恩科。”长聘说,“令三大家举仕入朝。”
  “唔。”牧旷达说,“御史台与户部,须得是咱们这边的。”
  段岭抄好折子,对牧旷达的老谋深算佩服得五体投地,未几,长聘又去取来一个算盘,二一添作五,以千两为单位,当场算起江州的税。
  “你且记着。”牧旷达对段岭说。
  段岭晾开折子,在一张宣纸上记下长聘与牧旷达核算的田地与税赋、军费裁支,商量来商量去,最后连段岭都有点混乱了,牧旷达却胸有成竹,理得清清楚楚,说着说着,话题岔了开去,开始讨论如何摆平江州三大族。
  “还须得合一次姻缘。”长聘说。
  牧旷达“唔”了声,说:“太子也到这年纪了,可是这三家……”牧旷达缓缓摇头,意思是都不太行。
  长聘又说:“我猜以陛下的意思,倒是想让太子娶谢宥的女儿。”
  “从长计议吧——”牧旷达无奈道,说了一宿,倒也累了,伸了个懒腰,说:“丞相不好当呐,既要算这么一本糊涂账,还要管人娶媳妇儿。”
  长聘与段岭都笑了起来,牧旷达看了一眼段岭记在纸上的要点,点了点头,说:“不错。”
  长聘朝牧旷达说:“明日我便往江州去,替您先做好安排。”
  牧旷达说:“该使的银钱、打点之处,不可少了。”
  长聘称是,牧旷达说:“我这便去将折子写了,明日早朝时,两本一同带着。”
  段岭不等吩咐,便提起灯,在前头领路,照着牧旷达与长聘出书阁,昌流君正等在外头,突见多了一人,眼神里带着警惕,牧旷达摆手示意不妨,徐徐出来,却见武独等在庭院里头。
  牧旷达一见武独,便知道是来找段岭的,朝他说:“今夜与你家小朋友有缘,便说不得多耽搁了他些许时候。”
  武独点点头,说:“自当随丞相差遣。”
  “既这么说了。”牧旷达又道,“还麻烦你再等半个时辰,若不忙着睡,且随我走一遭。”
  武独自打进了丞相府,夜半得到这待遇还是头一遭,起初以为牧旷达要问他药的事儿,便抬步跟上。于是段岭在前领路,牧旷达与长聘随口闲谈,武独与昌流君随后,经过回廊,前往书房。
  走到一半时,长聘拱手躬身,说:“在下这就告退了。”
  牧旷达朝长聘点点头,也一拱手,说:“先生一路顺风。”
  “托相爷的福。”长聘笑道,施施然离去。
  剩下段岭打着灯笼照明,牧旷达像在思考,段岭逐渐发现牧家父子二人,还是有着相似之处的,牧磬与这老爹的相同点都是礼贤下士,和蔼可亲,且在对旁人的态度上十分随和,也难怪长聘这等人才会追随他,不领官职,甘愿在丞相府内当一个门客。
  段岭进了书房,牧旷达随后而入,昌流君便自觉站在一旁,武独要跟着进去,却被昌流君阻住,意思是没他的事。
  第52章 出府
  牧旷达门客众多,平日里想写封折子,自然有人准备笔墨,但一来夜已深了,不想把书童叫起来,段岭既已经听了这许久,让他伺候也是无妨。段岭也领会到牧旷达的心思,今夜所谈之事,俱是对他的奖赏。
  牧旷达的举动,正是表露出对段岭的赏识,在书阁里表现的赏识。他是个识趣的人,也最欣赏识趣的人,该怎么说,怎么做,不需多问,也不需多说一句话。
  段岭将笔墨准备好,又在一旁摊开自己记下重要信息的纸,牧旷达靠在椅上,随手一指侧旁的铜盆,段岭会意,取来热毛巾,敷在他的眉眼上。
  牧旷达想了一会儿,显然是在打腹稿,片刻后提笔,写奏折。
  段岭犹豫片刻,想要不要悄无声息地告退,但既然牧旷达没有说,自己待在这里也无妨。
  牧旷达字迹遒劲,颇有笔力,用的乃是颜体,从今年秋收一事切入,下笔一气呵成,不卖弄,不掺杂感情,不现挟制之意,折上议完西川后议江州,将迁都所需花费的预估、为何秋冬迁都等等问题一应剖析清楚,如是,段岭便旁观了关乎大陈国运的重要事件,于这个晚上酝酿,诞生。
  不知不觉,已是四更时分,牧旷达搁笔,段岭将折子摊在一旁,知道这上头决定了大陈未来数十年内,上千万人的命运。
  “回去睡下吧。”牧旷达朝段岭说,“盯着点少爷用功,莫要少年心性了。”
  段岭答了声是,告退出来,知道五更就要上早朝,牧旷达现在抓着时间,还可眯一会儿。
  武独与昌流君守在门外,倒是没有说话,见段岭出来,武独这才带他离开。段岭心里仍反复默诵牧旷达的词句,越读越觉得厉害,自己在学习的道路上,还有很远很远。
  “偷听被抓了个现行?”武独问。
  段岭解释了经过,武独这才点头,段岭又说:“他们在议迁都的事……”
  武独却示意他不要多说。
  “丞相赏识你。”武独说,“是你的运气,也是你与他投缘,不可将这些话与外人说。”
  “你又不是外人。”段岭随口道。
  武独没有回答,段岭似乎看见他嘴角微微牵了一牵,像是在笑,便好奇端详他,武独又马上恢复了冷峻的表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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