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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7节

  她这动作却好似在他的伤口上轻微地撩拨。他低眉看着那香囊,不知该做何表情,只将手覆在了她的手上。她回过神来转头看他,忽然发现不对,想缩回手去他却不让了。
  他轻轻地、软软地笑了一下。“今日你也累了吧?委屈你了,大夫说,再将养两日,外人就看不出来了。”
  她点点头。他歪着脑袋看她的表情,忽然道:“你知道吗,阿寄?我站在北阙上督战,原本一切都好好的——是有人,从背后偷袭我。”
  她的手猝然一颤,被他攥紧了。
  “是我们自己人。”他道,“北阙上早已没有敌人了,是我们自己人,从背后刺了我一剑——我险险躲开,那一剑转了锋刃,便刺在这里。”他握着她的手在自己腹部沿着伤口的脉络极快地一划,她好像便看见了当时的剑光一闪。
  然后他又笑了:“不过你不要怕。我早已知道这世上没有真正的自己人,钟嶙也好、袁琴也罢,我都不会全信的。”
  她点点头,眉宇间却仍凝着思索的迷雾。他不知道的是,他以为自己只是在倾诉,而她却会将这些事情全都放进考量,认真地一一为他排解。
  他不知道的是,这是她已经做了十多年的事情。
  “阿寄?”他在她耳边轻唤。
  她看向他。
  他叹口气,“我也不想一辈子便只有我一个人说话的。”
  她的眸光一黯,却见他从枕头后边拿出来一方小小漆盒,笑着捧给了她,“打开瞧瞧。”
  她不明所以地接过来,打开了,忽而一阵风吹过,盒中纸片纷纷扬扬飞了出来,伴着灯火的光芒也是一晃。顾拾立刻急了:“哎,这怎么回事——”
  话音戛止。他看见她蹲下身去一张一张地捡拾那些零碎的纸片,动作慌张而急切。他也想去帮忙,却被她按回了床上,附加一个警告的眼神。
  他只好委屈地看着她努力伸手去够那些飘到床底的纸片:“我、我闲来无事……就做了这些玩意儿,你以后想同我说话时,便可以把句子拼出来……我想,即使是专门习书的学童,不是也只要认九千个字?我写三千个,便同你说一辈子的话,也满满地足够了吧?”
  她的动作顿住了。再看去,原来这是无数张裁切出来的小小纸片,上面写着各个不同的小字……她从床边抬起头,发髻凌乱地散了一半,她却在笑。
  她从没想过他会为了她这样做。即使当初被秦贵人教训了,她也不曾想到过这样笨的方法,这样笨,可又这样有用。她用尽全力对他笑,笑着笑着却又有些像是在哭泣。
  顾拾怔怔地看着她的笑。
  她低下了头,在地上捡了半天,终于将那些纸片都汇总起来,缓慢地、一张张地看过去。
  “我的字,不如你写得好……”顾拾忐忑得不知该说些什么好了,“可是你的手受过伤,现在我总之也无事可做……”
  她忽然在他面前排出来几张纸片。
  他心情激动,连忙凑过去看——
  好,休,养。
  她还屈指在“好”字上敲了两下,意思大约是:这个字要读两遍。
  也就是:
  好,好,休,养。
  ……
  顾拾顿时就如霜打的茄子般蔫了下去,“这话你不说我也知道,全不值当我写了这么久……”
  阿寄淡淡地笑了笑,收了那四张纸,又在怀中翻检半天。顾拾想瞧一眼,她还遮住了不让他瞧。最后她一张张地,将她要说的话摆了出来——
  平生,得君,便好。
  ***
  平生得君便好。
  女人柔和的双眸里仿佛坠了星辰,幽亮中散发着微微的热。顾拾的所有动作在这一瞬间忽然都滞住,思维停了摆,言语亦失效,他就这样怔怔地看着她,直到她俯身下来,在他唇上轻轻地啄了一下。
  他呆了呆,在她离开他之前茫然地伸出手去。他应该是想挽留她的,但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了。她却笑着将方才那三张纸又塞进了他怀里,他低头一看:
  好,休,养。
  而伊人的倩影已经转过那云母屏风去了。
  他看着怀中这几张纸条,慢慢地,竟也笑出了声来。
  ☆、第46章
  文初二年三月中, 被困巷战之中、打得七零八落的孙望及其军队, 终于向钟嶙的北军投降。
  未央宫宫门大开, 冷冽的日光照彻万方, 寥寥无人的甬道直通向华榱壁珰的巍峨前殿,钟嶙一身甲胄,率领北军众将士一齐入了宫城, 将俘虏的孙望等人押在中间。
  料峭的春日,荒芜的未央宫里寒梅开了又谢, 阮寄独自在温室殿里临帖, 茜儿在她身边弓下了身子:“夫人,那几个御医婢子已处理了。”
  她抿了抿唇, 表情没有变化,只眸中的光颤动了一瞬。她搁下了笔,看着纸上那数行潦草歪斜的字——
  当年在掖庭狱中受刑之后,自己的右手便写不好字了。
  她抬起头, 望向窗外,那冷红宫墙之上, 是淡白的天空,漂浮着苍灰的云。太阳艰难地从那云层背后探将出来,却只剩了疲惫的微光,在黎明的薄雾中泛着空疏的寒意。
  前殿上。
  军士将孙望丢在了丹墀之下。齐王尚没有到, 钟嶙也只是束手垂眉恭谨地站在阶下,孙望被绑了双手跪倒在地,往前膝行挪了几步, 忽然大叫道:“陛下呢?陛下在哪里?!”
  白发苍苍的老人茫然而焦急地四下里张望,沟壑纵横的脸上仍是不能服输的神气:“是齐王搞的鬼,是不是?那什么先帝遗诏,我早已说过要他们别信,他们却为了这事同我翻脸……陛下才是真领了天命的人,那个顾拾又算什么东西!”
  话音截然地落了地,偌大的殿宇中没有一个人应和他。
  然而很快,被他大骂的那个人就从御座之后转了出来。
  殿中军士甲兵相击,同时下跪,膝盖齐齐叩地,口中高呼——
  “殿下长生无极!”
  “殿下?”孙望喃喃,抬头望去,但见几名宫娥宦侍鱼贯而出,然后便是顾拾,正一步步走上了通向御座的台阶。
  玄黑的大氅下是十二文章的天子冕服,腰间系着镶玉的宝剑,剑上艳红的璎珞随着他的动作而晃荡飘摆。大氅收束在颌下,衬出那张脸如岩石一般苍白而冷硬的轮廓,衬出那一双沉沉的无情的桃花眼。
  他在御座前站定了。
  钟嶙走上前,行礼道:“启禀殿下,城中叛乱已平,俘虏孙望在此,请殿下发落。”
  顾拾的目光落在了孙望的身上。
  孙望竟不自觉地瑟缩了一下。
  顾拾慢慢地在御座上坐了下来,一手撑在了凭几上,身子懒懒地斜过去,目光却锐利地端详着这个老人。
  直到殿中众人都感觉无法承受这压抑的氛围了,他才终于开了口:“孙丞相可知道,如不是你负隅顽抗,孤早已即位大宝了?”
  孙望冷笑一声:“你如今也不过是个僭越的逆臣。”
  顾拾面不改色,“很快就不是僭越了。”他顿了一下,“朕当过皇帝,朕也知道当皇帝不是什么了不起的事情。”
  孙望不知如何应答,便哼了一声转过头去。
  “孤听闻孙丞相擅长卜算。”顾拾又说道,这一回,他微微地笑了,“不如也给孤相一相面,看看孤未来会如何?”
  孙望不得不回过头来盯住顾拾。他是不愿意与这个人对视的,他想任何人,只要还有些尊严的人,就不会愿意与这个人对视。这个人的目光仿佛视万物为刍狗。
  过了半晌,孙望动了动干燥的唇:“黄金满屋,贫饿而死。”
  顾拾终于看住了他。
  孙望的前半生也就是个行走江湖的相人,对自己的占算之术颇为自信,他见顾拾认真对待了,自己也不由得挺起了胸膛。
  顾拾好像是思索了一会儿,又轻轻地笑了,身子往后一靠,“原来如此,孤还以为会更惨。”他笑起来的时候双眸便潋滟地泛出光彩,阴柔中渗着冷酷之气,“但孙丞相,你总说顾真才是真命天子,如今他却成了这样,你将天机是不是看得偏了?”
  孙望眉头一动。
  顾拾慢慢地拍了两下手,“带顾真。”
  “带顾真——”
  “带顾真——”
  宦侍尖细的嗓子将诏命一道一道地传了下去。孙望仓皇地转过身往殿外张望,清晨冷湿的薄雾之中渐渐攀上来一个瘦弱的影子。
  顾真被身后的军士拿脚一踢,竟便就这样滚进了殿中来。
  他全身是血,仍穿着许多天前在北阙上迎候齐王成亲队伍时的那一身礼服,发冠却早已不见,散落的长发缠结在一起,面容上惯常的冷厉已经变作了诚惶诚恐的痛苦,双目无神地空洞着。
  他摔跌在地上,也不再爬起来,全身都蜷缩着,口中喃喃自语。
  顾拾看了他半天,他却也好像不知道自己被注视着。最后顾拾笑了,“阿丙。”
  “——啊!”顾真突然应了一声,忙乱地抬起眼,“谁在叫我?”
  顾拾道:“阿丙,你为什么要杀人?”
  顾真脸上露出了孩童的慌张:“我、我没有杀人——我没有杀人!”
  顾拾的话音冷了下来,“杀了人不承认,就比杀人本身还要无耻。”
  孙望愣愣地看着顾真,他觉得自己不认识眼前的这个人。
  这个人,他看上去那么孱弱,那么怯懦,他明明还只是个小孩子,还在威胁的刀刃下瑟瑟地发着抖。
  自己怎么会把他认成了承天命的圣人?
  顾真渐渐地平静了,他看着遥远的丹墀上方的那个人,因受刑而有些混乱的脑子也渐渐地清醒过来。
  他曾经也坐在那个至高无上的位置,享受过许多至高无上的尊荣。
  “袁先生呢?”他突然道,“你可以杀了我,但要让我见一见袁先生。”
  顾拾笑了:“你还想威胁孤?”
  顾真摇摇头,“我只想见袁先生一面。”
  如果不是那一年,袁琴与他在村口说了那一番话,他也许还是那个无忧无虑的牧羊少年。他也许就不会感受到被**撑涨胸口的膨胀感,不会感受到被全天下所瞩目的得意与空虚,不会感受到杀人与被杀的无所适从的快意。
  顾拾道:“你想同袁先生说什么,孤会代你转达。”
  顾真茫然地看向他,“你现在就要杀了我?”
  顾拾抿了唇。
  顾真又茫然地笑了,“你说,你和我,有什么差别?为什么到最后,我会变成这样,而你却又是,这样?”
  顾拾静静地道:“孤没有变过,你也没有变过。阿丙,这世上任何人做错了事都要受到惩罚,即使没有惩罚,也要受后悔的煎熬。阿丙,这样的煎熬,即便是孤,也不能逃过。”
  顾真陡然睁大了眼睛:“什么——不可以!你不可以!”
  顾拾将手按在了腰间的剑柄上,一步步走下了丹墀。顾真恐慌地瑟缩着往后退,直到后背撞上了红漆的柱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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