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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464节

  郭绍沉声道:“江山也很要紧。”
  陆娘子瞪着眉目看着郭绍,不知该如何作答。
  郭绍不动声色道:“朕还没准备好,此时若传出去朕得了重症,很多事都会难以掌控!”
  陆娘子道:“可是……照此下去,瞒不了多久。便是陛下不再见别人,也会有人关注猜测,您是天子,一国之君。”
  “再等等。”郭绍闭上眼睛。幸好他现在心里还一点都不糊涂……最少要让李处耘先回来,把兵权交出来。
  五万精锐在李处耘手里,远在国门之外,此时此刻这让郭绍很心慌。
  陆娘子的声音又道:“妾身为陛下开一些调养的方子。”
  郭绍一言不发,端坐在椅子上。
  忽然宫殿外一闪,然后喀喀两声巨响轰鸣,陆岚的肩膀顿时一颤,吓得失声出来。她看郭绍时,郭绍高大的身躯依旧稳稳地坐在椅子上不为所动,十分沉着镇定。
  郭绍再也没开口说话,他时不时睁开眼睛,时不时闭幕眼神,整个人好像入定了一般,宫殿中十分沉闷。只剩下大雨滂沱的哗哗声和风声呼啸,天地间一片喧嚣飘摇。
  ……曹泰到金祥殿传旨,办完事立刻急匆匆地往宣佑门走。他打着一把大伞,疾步之下,靴子和袍服下摆已被积水和雨水湿透。
  雷电交加,宏伟的宫室、高巧的檐牙在风雨中却有种可怕的模样,神秘又狰狞。
  他在雨中穿梭,赶到了滋德殿,疾步往里走,身上的雨水立刻在地板上留下一串水渍。一道宫门前,几个穿着紫袍梳着发髻的女子侍立在那里。曹泰径直就往里走,那几个女人的目光注视在他身上,有的想阻拦,其中一个却微微摇头,把曹泰放进去了。
  金盏身边的人都认识这个宦官,几乎每天都要来见皇后,没人不知道他是大皇后的心腹。
  婀娜的身影出现在一扇窗户前,金盏的侧脸对着门口。她坐姿端庄,平稳地把手里茶杯轻轻放下,抬起手轻轻一挥,身边的几个宫妇立刻躬身退走了。
  曹泰上前,弯下要几乎靠近金盏的耳边小声道:“陛下今早取消了早朝,连续几天没去金祥殿了。奴婢听说,除了陆娘子没人近前过……今早听到陛下金口玉言,似乎没什么精神。”
  金盏一声不吭,眼睛上的睫毛却在颤抖。
  曹泰又悄悄道:“陛下……陛下可能龙体有恙。”
  金盏的双手紧紧拽着上衣下摆,用力致使指节都发白了,好像要把衣服料子撕破一般,但嘴上却道:“我知道了。”
  “喏。”曹泰忙躬身道。
  曹泰后退几步,弯着腰站在旁边,注意观察着金盏的脸色和动作。他一面也在琢磨:官家只让陆娘子近前,因为那女子是郎中,而且医术高明;不然陆岚当然是比不上咱家娘娘的。
  “娘娘,要不去看看官家?”曹泰低声进言道。
  金盏摇头道:“官家要告诉我,他自会说。他连你也没说,自有他的道理。”
  曹泰若有所思道:“娘娘说的是……”
  就在这时,宫门口一个女子道:“皇后恕罪,可来的是万岁殿的人,传旨请大皇后去万岁殿面圣。”
  金盏看了一眼曹泰。曹泰忙道:“奴婢即刻去准备车驾。”
  不多时,金盏便冒雨上了黄盖辇车。大雨横飞,遮掩的帘子浸湿,水珠穿透丝绸帘子,往里面飞溅,打在金盏脸脖的肌肤上,她只觉得雨水冰凉。
  她心里十分不安,隐隐有不详的预感。
  人食五谷总有生病的时候,每个人都会偶尔染些小疾,原不足以为奇。连郭绍也得过不止一次风寒,但他没必要掩饰,这回却掩饰得非常细致,反而让金盏觉得可能不是小病。
  她的心此时悬在半空,如同车外的风雨一样飘着,非常担忧。同时又要分外小心……皇室不是那么简单,除了感情,还有各种重大的干系;史上兄弟、甚至父子残杀的不是一次两次。
  不过那么多风雨都过来了,金盏虽然心如刀绞,却还沉得住气。她并不是遇事就立刻慌神的普通女人。
  万岁殿在皇宫中轴线上,又宏伟又显眼。辇车已经靠近了,“啪”地一声轻响,外面传来撑伞的声音,宦官的声音道:“请娘娘移驾。”说罢将帘子挑开了。
  两个女子弯着腰把她扶下来,头上立刻几把伞遮得连天空都看不见。金盏穿着防雨的皮靴子,沿着石阶往上面走。
  金盏此时心中波涛汹涌,她一边很想快点知道发生了什么,一边又很害怕,不愿意去确认那不好的预料。
  在大雨中走过万岁殿夯土台基上的石阶,金盏一句话也没说,但自己感觉好像走过了长长的一段路。
  第八百四十一章 遗憾
  闪电让整座皇宫忽明忽暗,仿佛阴晴不定,但回头一看,倾盆大雨一刻也没停过。
  符金盏走进万岁殿寝宫,屏退左右,独自进里面面圣,她掀开帷幔走进去时,却见郭绍端坐在正面的塌上,看起来十分怪异。又一次雷电之时,借着明亮之极的光,符金盏才看清郭绍着实脸色苍白,神情也极其忧虑。
  “陛下……”金盏微微屈膝。
  郭绍闷声咳了一下,伸手拍了拍坐塌旁边,没有说话。金盏会意,心情沉重地走上去在他身边坐下,就近细心地观察着郭绍,猜测他的身体状况。
  皇帝苍白的脸一丝笑容也无,沉默的场景,偌大的宫殿十分压抑。
  金盏心里七上八下,也什么也没说,看着郭绍面前表情的样子,她甚至不知道郭绍此时心里在想什么……隐隐中她甚至有点害怕,因为郭绍如前朝皇帝柴荣一样,是皇帝,是天子!
  她经历过的,拥有四海的帝王、人间至尊,在临终前非常可怕!此时的人很容易失去理智,猜忌、暴戾会让一个人完全变成另一个人!疯狂的人,偏偏又有难以违抗的极大权力,其可怕程度难以想象。
  就在这时,郭绍忽然开口道:“得让李处耘先死!”
  “啊?”毫无预兆的声音让金盏吃了一惊,愣愣地看着他。
  郭绍沉声道:“只要没有李处耘,金盏就能控制住局面。”
  金盏听罢心中一乱,脱口道:“陛下正当壮年,切勿往坏处想……”
  郭绍摇头道:“朕自己是什么状况,心里最有数。事到如今,只要能把这一切留给金盏,朕便想得开了,至少不必再有遗憾。”
  “什……什么遗憾?”金盏问。
  郭绍毫不犹豫地说道:“以前我的亲姐用心对我好,可是我什么都没来得及报答她,多年从来没放下过……现在不同,朕把整个江山、四海给金盏,可以安心了。”
  金盏听到这里,顿时呆了,整个人好像被宫外的雷电劈中了一般!
  她着实没想到,作为开国皇帝,在这种时候,想的竟是这个!她不是不相信郭绍的为人,但能成就大事的上位者,不会感情用事,这是理所当然的事,否则难以有大作为……郭绍显然成就了大事,但他在拥有一切后、在这等关头,依旧想的是这个……
  金盏没有大声痛哭,却觉得浑身都不受控制了,眼泪哗哗往下掉而不自知。
  她忽然感觉到温暖粗糙的手指在自己的眼颊上,这才回过神来,眼前看到郭绍的目光,他的目光依旧明亮,他沉声道:“现在不是哭的时候,你把眼睛哭红了,得露陷。朕的病情,瞒得越久,越有时间布局。”
  金盏张了张嘴,愣是发不出一点声音。她感觉自己胸口里某种东西变成了碎片,情绪几欲失控,她想说自己要的不是这样的“回报”,但是忽然想到:郭绍一生的成就,便是大许皇朝,如果许朝崩溃了,他恐怕真的难以瞑目。
  她心道:现在确实不是哭的时候,就算万箭穿心也得忍住!哪怕粉身碎骨、六亲不认也得先保住烧锅儿一生的心血!
  金盏的贝齿咬得咯咯直响,用袖子抹了一把眼泪,颤声道:“李处耘虽带兵在外,但这时依旧得听陛下的圣旨。”
  郭绍出奇的冷静,他声音沉稳道:“李处耘的机会不是现在,他的时机在朕走了之后。”
  金盏一想,看着郭绍的眼睛微微点头。
  郭绍刚登基就开始布局兵权革新,可谓很有先见之明,到了现在这种权力格局,任何人想直接起兵造反并非易事;何况郭绍有难以逾越的威望和得到的军心。
  但是,贵妃李圆儿是李处耘的亲女儿,而李圆儿也有皇子……皇子的外公是大许最高级的禁军大将。若是到了朝廷群龙无主时,一切事情都有可能发生!
  郭绍道:“开国公随朕南征北战、亲密无间,现在朕要走了,也想有个亲近的人陪着。”
  金盏听罢与他面面相觑。
  郭绍捂住嘴干咳了两声,又道:“朕先让枢密院把东北的消息告诉西北前线,然后调李处耘半道回朝,便有了还说得过去的理由,没那么突兀。等李处耘一回来,把兵权交出来,办起事儿来能避免很多无谓流血。”
  金盏强忍着一切,问道:“辽国在东北的活动是真的?”
  “真的。”郭绍道,“朕并非编造谎言骗李处耘。只不过辽军增兵东北多半是为了防范大许,并不敢轻易入关……除非大许内乱太甚!”
  金盏听到这里,心里的重量又加了几分,外敌辽国的威胁并不能忽略……她的削肩在微微颤抖,看着郭绍,他仿佛是一颗参天大树,这颗大树如果倒了,金盏好像眼睁睁地看着天要塌下来的场面。
  就在这时,郭绍伸手从怀里掏出一个折叠的绸包递给金盏。
  金盏接过来,看了他一眼:“这是何物?”
  郭绍道:“遗诏,以防万一到时候没准备好。万一有那一天,这上面有朕亲笔所写诏书,让翃儿(符二妹之子)继承大统,金盏摄政。”
  符金盏捧在手里,双手都在发抖:“陛下……真的,真的有那么严重?”
  郭绍没吭声。
  金盏又问:“是什么病,能告诉妾身?”
  郭绍摇头道:“不知道,陆娘子也诊断不出来。但是以这世道的医术,内脏都出血了,恐怕神仙也没法子。”
  金盏欲言又止,一冲动便径直道:“符家也是名门望族,武将世家。”
  郭绍道:“符家不在朝廷,只要金盏摄政不愿意,符家难以掺和。若是金盏愿意,那是朕留给你的,随你了。”
  金盏目不转睛地看着郭绍:“绍哥儿,难道江山传给子孙,不是最重要的?”
  郭绍摇头不语。
  过了良久,郭绍又道:“趁朕现在还动弹得了,明日召集文武大臣到议政殿。叫曹泰当着朕的面,传旨授权金盏在西殿主持朝廷军政。”
  金盏已无言以对。
  当晚她留在万岁殿服侍郭绍饮食起居,就寝后却怎么也睡不着,又担心明天气色不好让大臣们徒增揣测,很想睡一觉,可是越想睡着,却越是睡不着……
  次日天刚蒙蒙亮,郭绍就鼓足劲起床了。他坐在铜镜前,让金盏给他梳发髻,金盏发现他的头发掉得厉害,此时她更加难受,整个人都仿佛在梦里。
  郭绍伸手自己抚平里衬交领,穿戴得十分整齐,并对着铜镜审视自己的仪表模样。或许,他登基大位、洞房花烛夜,都没现在这么认真。
  金盏把黄色的幞头给他戴上,便见郭绍正偏着头看墙上绣的一副大地图,她顿时鼻子一酸,差点又哭出来,只觉得喉咙一股咸咸的暖流往肚子里淌。
  郭绍虽然尽力,但在上轿下车之间,宫人应该能察觉到他的体力不支,身体不好无论怎么装,整个人的气象是完全不同的。
  ……及至议政殿,郭绍和金盏一前一后,姿态从容地走上上面并排的两把椅子。
  “臣等拜见陛下、西皇后……”大臣们依礼作拜。
  郭绍亲口道:“平身。”
  等诸文武起来入座,曹泰便走上前来了,当即宣读圣旨,言国事烦劳,朕对西皇后十分信任,即日起请皇后回到西殿,帮助批阅奏章、主持国策等诸事。
  等曹泰念完,郭绍保持着声音语速道:“诸位可有异议?”说罢瞪眼回顾左右。
  议政殿上没人吭声,人们微微侧目看向范质,连范质也没说话的意思。于是王朴便先抱拳道:“臣等遵旨!”大臣们纷纷道,“遵旨!”
  郭绍当即起身,拂袖而走。身后传来了乱糟糟的喊声:“恭送陛下……”
  郭绍离开议政殿后,立刻掏出手帕按住嘴闷声咳了两声,曹泰追了上来道:“近日暴雨,官家偶感风寒。尔等若是在宫里胡说八道,乱传流言,万福宫那宫女就是好下场!”
  随从的宫人个个吓得低头不敢吭声。
  曹泰立刻换了一个表情,在郭绍身边躬身道:“官家龙体要紧,可别再淋雨了。”
  “哼!”郭绍发出一个声音。
  他没有马上回去,却先来到了金祥殿东殿的“密室”,他存卷宗和东西的小屋子。整个屋子的墙上全是地图和纸条,桌案上、书架上放着很多卷宗,以及他记录思绪策略的册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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