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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397节

  李信听罢顿生怒气,冷冷地看了那妇人一眼,想对付个窑子里的妇人,实在太容易来了,这妇人实在没见识过李信怎么拿人逼供的手段!
  但他最终还是打发了钱让她走人,实无必要与一个窑子里的妇人一般计较。
  他坐在椅子上仰头长叹了一声。
  数日之后,恰逢十五,金祥殿大朝。在京五品以上官员要去朝贺,李信准备妥当出发时,天还没亮。时至冬季,昼短夜长,李信骑着匹马,黑漆漆的路上空气干冷,风吹在身上分外难受。此时他如同是去上刑场一般,求富贵实在不是那么容易,根本就是提着脑袋去。
  等到了金祥殿,场面就全然不同了。灯火亮如白昼,里面暖和华贵堂皇,编钟金鼓之音营造出的光明大气的气氛,李信也受鼓舞起来。
  皇帝身穿龙袍走上御座,坐下时听到“哐”地一声锣响,仿佛是为天子的举止配乐似的。文武群臣即刻叩拜行礼。
  暂时还轮不上李信说话,先是吴越国主在群臣注视下上前朝贺,恭贺皇帝收复幽云十六州,献上丰厚的贡品。皇帝高兴地赏赐了绶带袍服等物,并下旨在宫中赐宴,要亲自与吴越国主宴饮。
  群臣激动,又是一番冠冕堂皇的说辞。
  李信心里有事,跟着应付了事。饶是他没参与国政,见到吴越国主,也立刻明白:这厮来投降的罢!
  此时他心里又多了几分信心,周天子连灭蜀、唐、汉、南平等诸国,而今收复幽州诸地,吴越国又来献土投降,劝他改国号做开国皇帝,似乎也说得过去了!
  而且今天吴越国主来投降,皇帝省了打仗的钱粮和人命,心里一高兴,李信的风险又小了几分。
  当然吴越国主今日只说进京朝贺,并没说投降献土。但吴越国主都跑东京来了,还回得去?他敢来就是准备投降的,无论愿意不愿意、朝廷必定要他把吴越国交出来;只要国主献表,其国内更不敢武力反抗了,否则大周朝占据大义,以帮助国主讨逆的名义更是名正言顺,吴越国没了国主一时间要拧在一起也更难。
  不过这些事儿李信见识不到,操作过程也不会在大朝上说。
  每月初一、十五的大朝,大多数时候就是个过场,展现皇家威仪,也让诸臣看看皇帝身体健康;几乎没人拿正事在这种场合说,要说也说一些无关痛痒的歌功颂德。
  而李信今天感觉自己是个例外。
  就在这时,一个宦官长声道:“有事启奏,无事退朝!”
  李信一咬牙站了出来,顿时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他身上。李信拜道:“臣客省使李信,有事禀奏陛下。”
  宦官看了他一眼,退到了御座下侧。
  李信弯腰,看着捧在手里的象牙牌大声道:“唐代既终,经梁、唐、晋、汉、周五朝,天下裂土分疆,契丹入寇;周太祖立国,天下仍有诸国并列,太祖虽称帝,实属诸侯之一也……而今陛下灭蜀、唐、东汉、南汉等诸国,定天下于一,开创基业;驱逐契丹,恢复华夏,得国以正。臣请陛下重兴国号……”
  “哗!”偌大的庙堂之上,群臣哗然。
  看来没想着这事儿的官员仍是多数,人们十分惊讶。稍许,大殿上又渐渐安静下来,比起先更静,人们什么声音也不敢发出来了。
  上面没发话,李信便躬身站在原地等着,他只觉得头皮发麻,整个脑袋里都空白了,豁出来站在这里,等着后果。
  就在这时,郭绍亲自开口说话了:“朕既继承大周基业,此事不可为。你不得再言此事。”
  片刻后,宦官又上前大声道:“李信,你为兴建海船与国有功,官家最看重的是为国办实事的人,念在你的大功,且不治你的罪,你去江宁府献上海船图才是正事,好自为之!”
  李信听到这里,暗自长松一口气,忙道:“微臣叩谢天恩!”
  ……当众进言改国号,抛弃大周太庙社稷!虽然皇帝立刻就拒绝了,但说这种话的人居然屁事没有?这下子满朝文武都恍然大悟!
  这态度也实在太明显了。就算皇帝有心,这第一个说的人轻则罢官下狱、重则砍了也不为过……现在这状况,郭绍的吃相比较难看,也有一个小原因,因为心里很看重李信这种有志于发展技术的人才,听说他还住在破院子里,不愿意打击他。
  郭绍至今的功业也实在太大,没人敢质疑他的权威,而今也省事,连掩饰也极不认真。
  而且李信此人肯定是王朴的人,许多人甚至已经咬定是王朴授意。
  第一个说的人都没事,皇帝不可能再拿第二个人开刀祭旗,于是一时间武将都凑热闹,上书的人非常多!铁板钉钉的从龙拥护之功,现在这状况谁也不想傻到去与皇室对着干。
  人一多,给郭绍找另建国号的理由便更是层出不穷,任何事只要铁了心找理由和说法,总是找得到。
  众人也很理解郭绍:毕竟改了国号就是开国皇帝,以后是太祖,地位是不一样的;更可以追封郭绍的爹和爷爷为皇帝……光宗耀祖,谁不想?现在屈居周太祖一脉,郭绍的祖上是受不了名分的。
  他的文武近臣更毫无压力,反正跟的是郭绍,改了国号以后好做开国功臣。只有前朝的旧臣需要观望一番。
  ……不过另一个人的想法不同,便是符金盏。符金盏此时心里波涛翻滚,这些年她太了解郭绍了,郭绍“不孝”,从不感怀父母。金盏观之,他对光宗耀祖没有多大的兴趣,更不可能为这样的事把国家搞得天翻地覆;对是不是开国皇帝也没兴趣,反正郭绍只要权力和权威的稳定。
  那他的动机就只有一条了!
  金盏身边的妇人却正为她操心,有个宫妇小心道:“若陛下改国号,娘娘的尊号……”
  在她们看来,金盏在宫里的地位,最大的原因她是先帝皇后。如果大周灭亡了,皇室再让前朝皇后霸后宫岂不麻烦?
  杜妃却道:“尊号当然还在,皇后是官家结发妻,娘娘是皇后的亲姐姐。你们有什么操心的?”
  以前的嫔妃宫妇们有人道:“咱们也想娘娘太平无事,也好在宫里有个立锥之地。”
  符金盏听在耳里,觉得现在这些人的胆子也变大了,以前是不敢这么说话的。不过她也不计较,若是名位威仪压不住,自然便是如此。
  符金盏不动声色,回顾左右,脸上带着很浅的笑意:“你们不必担心,若是宫中有什么事,我自会让妹妹照看你们,也不枉你们跟前跟后服侍我如许久。”
  大伙儿立刻七嘴八舌地说道,“妾身等不敢为自己着想,心里念的却是娘娘您呐。”“皇后最敬重娘娘,定会为您着想打算。”
  符金盏一脸从容淡然:“我已对宫中权位看得淡了,只求得安宁平淡度过残生,若朝中有变故,我一个前朝皇后留在宫廷中已不合时宜,自会求官家放归娘家,默默度日。”
  众人听罢一番唏嘘感叹,脸上神情对金盏已隐隐露出失望。一个失去进取之心的主人、无法庇护保障她们的人,实在叫跟着她的人没有盼头了。
  第七百三十四章 设身处地
  天气越来越冷,东京已下雪。雪花在风中乱窜,与造甲坊土房子烟囱上的黑烟搅在一起,仿若烟灰一般。
  昝居润和几个人走进一间屋子里,收了伞抖了一下袍服上的雪花,他立刻皱眉拿手帕掩在鼻子前,一股呛人的焦味带着热浪扑面而来!
  房屋里非常嘈杂,噪音震得耳朵“嗡嗡”直响,非常不舒服。
  汴水已经结冰,正是枯水季节。但地下室的驴子拉着巨大的转轮发出“叽轱”牙酸的声音,带动着一整排鼓风机在对着炉子鼓风,外面砌着砖头糊着泥的高炉,是屋子里高温的主要热源。另外还有铁匠“叮叮哐哐”挥着铁锤敲打的声音。
  昝居润看过去,见几个赤着上身的铁匠,黄灿灿的肌肉上全是汗,正挥着锤子闷头敲打。
  不多时,一个穿着单薄破麻布上衣的大汉走了过来,一边正在拿汗巾擦脸上的白灰。前面一个官吏道:“禀昝辅政,他就是徐胜。”
  那大汉也抱拳弯腰道:“小的拜见昝辅政。”
  昝居润上下打量了他一番,道:“你说能改进火器铳管?”
  叫徐胜的大汉高声答话,不然听不见,他道:“还不知道哩,昝辅政晚来两天就好了!要等铁烧化了。北苑那边没高炉,造甲坊有,俺过来试试。”
  这徐胜是北苑火器坊的铁匠,便是请命到汴水作坊来,昝居润才听说他在干的事。北苑那火器坊是专门试验新火器的作坊,比较小;而汴水造甲坊对铁料的需求极大,自建了熔铁的高炉,徐胜说要高炉,便到这边来试验。
  昝居润非常重视这件事。
  皇室在北苑划一块地皮给军器监专门试造火器,养那么多人、每年花费不小;可研制了几年就没搞出个名堂来……弄出那个什么“开花弹”,居然要整块石头钻空,用投石车投射,实在鸡肋。
  而以前,无论是硝石溶解过滤的去杂质法、火药颗粒化燃烧更快,还是青铜铳、臼炮,都是郭绍亲自出的主意,火器坊只是执行。
  如今接近年底,昝居润又要总结今年军器监各衙门的成效了……写到北苑火器坊的奏章时,难道写“白花钱粮,毫无成效”?
  这让昝居润感到十分难办。好在最近这个工匠给他带来了一点期待。
  “能试成吗?”昝居润问道。
  徐胜有些迟疑,大声说道:“反正铳管用铸造,必得孔大、身粗;火药跑气,打不远!还得用锻裹的法子。”
  “以冷棍为芯,铁板裹成?”昝居润道,“不是试过不行么?”
  徐胜道:“是呐,熟铁太软,一炸就变形;稍硬又脆,一炸就裂。不过俺琢磨了,有两处不妥,一是铁料不行,二是火药不行。”
  昝居润回头对随行的一个书吏道:“你把他说的记下来。”
  “喏。”书吏赶紧从包里掏出笔墨准备。
  徐胜又道:“俺们用的火药太烈,烧得太快、反易炸裂铁管;烟却少,弹丸在膛中冲不远。那火药炸东西行,发铅弹不太中用。俺重新调了配料,多加炭。
  另外锻制铳管的铁,太熟软,稍硬便脆。俺试了很多法子,加石灰石能有好转……不过俺之前是一边锤炼熟铁,一边加石灰石粉,渣全捶打在铁料里来了。现今重新想法子,在炉子铁水里加!”
  昝居润问:“这是什么缘故?”
  徐胜一脸茫然:“小的不知道,小的一家三代都是铁匠,靠的是历练。”
  他指着身后发热的大炉子道:“铁水重新浇铸成块后,俺就反复烧红了锻打,打成熟铁。然后用这种熟铁重新锻裹铳管。”
  昝居润道:“你要是干成了,赏你钱一百贯!”
  徐胜瞪圆了眼睛:“昝辅政一言九鼎!”
  昝居润断然道:“只要你干成了,本官便是用俸禄也要赏你!”
  但是这玩意要制成试验,至少要一个多月,昝居润等不及了,一个多月后已是明年!他就将收集的情况写奏章上去,总比写上“白费钱粮一无所获”好。
  ……这天郭绍一走进东殿书房,便见御案上有很多奏章,绝大部分是劝改国号的,已经分好类,他便丢在一旁不予批复,然后一并拒绝便是。
  姿态要做足,若是一来就主动想改国号做开国皇帝,就显得十分难看;须得让很多人拥护自己,“勉为其难”才能干这事……虽然郭绍自己也很开国称帝。
  而且郭绍还有一些事没想好,无法太急。
  当年登基没有封功臣爵位,现在开国是得该考虑了……而且现在的禁军兵权制度适合于经常性的大规模战争处境,但不利于保证皇权的安全。这是毋庸置疑的事实。
  史上赵匡胤之所以杯酒释兵权,也是看到了其中风险。郭绍也要依样画瓢来个杯酒释兵权?他否定这种做法,因为他的军事理念和赵匡胤完全不同……而且照那种法子,现在朝廷实在没那么多钱“赎”回大将们的兵权。
  郭绍决定再等等。
  就在这时,军器监的一份奏章进入了郭绍的眼帘。他别的奏章大多发给政事堂和枢密院的大臣酌情处理,但对军器监的奏章却十分有兴趣……古代士大夫对技术不怎么重视,但郭绍的观念毕竟不一样。
  昝居润亲笔写的奏疏,其中着墨提到了一个叫徐胜的工匠,改进火铳铳管的尝试。
  郭绍看得十分投入,只觉得很有道理的样子……印象里火枪好像不是黄灿灿的铜铸,真的是铁管!只是以前多次尝试用铁管没成功,才搞出那模样看起来不伦不类的火枪。
  至于铁料里加石灰粉是什么原理?
  郭绍琢磨了半天愣是没搞懂,提起笔在纸上乱画一些化学方程式,可惜他的化学知识只限于中学,而且忘记大半了!若他学的是冶金专业,现在或许能搞明白一些,可惜也不是。郭绍也是半壶水,很多东西一知半解。
  好在他以前为了生计也干过铁匠,对此时的工艺还有点了解。
  他无法搞懂工匠的工艺原理,猜测难道是铁矿石里含硫太多或者有什么杂质影响金属强度,加入的添加料能去杂质?
  不管怎样,定要鼓励能够创新的工匠!郭绍提起笔时,想起昝居润就在这书房里。
  郭绍抬起头道:“昝辅政。”
  昝居润急忙起身走过来躬身道:“臣在。”
  郭绍把奏章送还给他:“这个徐胜,若是真能做成铁铳管,告诉他会得到重赏!东京挑座宅子,开封府拨一块官田,再给钱财一千贯。”
  昝居润面有惊讶,毕竟那只是个小小的工匠。
  不过郭绍对他关心的事一向大方,沉吟片刻又道:“军器监找个空缺,给他加官身。”
  昝居润忍不住道:“此人乃匠人,怕是大字都不识几个。”
  郭绍道:“此事作用重大,徐胜若能立功,就算是个匠人也担得起重赏。朕也要他做示范,有才者,非只善文章者。”
  昝居润只得拜道:“陛下英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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