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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国千娇 第239节

  周娥皇一言不发。
  李煜道:“娥皇本来是皇后,郭绍带兵入寇,不仅会夺走我的一切,也会夺走娥皇的所有!你想想,假如被俘,你是怎样的处境,甘心从皇后沦落为一个武夫的小妾和玩物……世人和后世肯定会耻笑娥皇一千年!”
  周娥皇终于开口道:“我真是很恨他。”
  李煜听罢松了一口气:“如貂蝉除董卓,娥皇做这件事是为了国家。若是办成,你依旧是南唐国的皇后,更是南唐国的恩人……你且安心,二妹和周家的所有人,有朕照看着。”
  “哎!”周娥皇幽幽地叹了一口气。
  李煜道:“我会给郭绍带去一封密信,暗示娥皇在歌妓之中,免得被他忽视了。推断一下,娥皇是肯定能见到他的,而且也能有的机会。”
  周娥皇冷冷道:“方才王上说不能忍受屈辱,你却把自己的皇后送到敌国大营,不觉得是羞辱么?”
  李煜道:“亡国之后,这样的羞辱也得受,还得受更多!”他沉吟片刻,又道,“现在娥皇随我去见个人。”
  第四百四十五章 深渊
  “王上为何让我见这个人?我不认识她。”周宪瞪着前面被绑在柱子上的年轻妇人,那人已被折磨得衣衫狼狈,头发也散着。
  阴冷幽暗的房间、空气中弥漫的难以描述的混杂臭味,让周宪感到毛骨悚然,她很不喜欢这里的气氛。所有的人脸上都很阴冷、压抑,没有一丝笑容,仿佛人世间的所有的绝望和黑暗都集中到了这个角落。
  封闭的空间很安静,李煜的声音有种空洞之感:“她只是个小宫女,娥皇当然不认识。”
  周宪觉得李煜仿佛已变成一个被权势驱使的行尸走肉,在绝望中不择手段地挣扎、反抗,变得很陌生。
  “她为什么会被绑在这里?王上为甚带我来此?”周宪颤声问道。
  李煜道:“有人告发她私通侍卫,按律她本来就是死罪……”他从宦官手里接过一把短剑,短剑无鞘,放在一张白手绢上,“娥皇,你来送她上路,她本来就该死。”
  周宪瞪着李煜,使劲摇头,惊得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来,“不……不……”
  李煜一把拽起周宪的手,拿起白手绢包裹的短剑塞在她手里,然后握住她的手,说道:“她本来就该死。”
  这句话就好像一句咒语。周宪的心里已如同一团乱麻,她不能反抗李煜的意思,不用去计较诸如圣旨之类的道理,她本能地就认为不能反抗他。宫女本来就该死……周宪心底并不这样认为,就因为被告发和侍卫私通?有什么证据,他们又做了什么?这些事没人告诉她,她就无法认同宫女是不是该死。她甚至被一种羞愧折磨,因为自己也曾经失德。而且她很害怕,害怕这种杀戮。
  短暂的一刹那,她的心是如此复杂。
  忽然,李煜握起她的手,向柱子上的人心口刺下去!周宪还没反应过来,更来不及挣扎,就听到一声惨叫,然后脸上一热,鲜血竟然喷了她一脸一胸。
  一瞬间,周宪脸上的血色立刻消失干净,清澈的目光也随之涣散失神。她看到一团白雾从地上升起,身体的所有力气被一下子抽掉,一软歪倒下去。
  李煜急忙扶住她。她什么也看不到,心里竟是清醒的,耳边听到了李煜“哎”地一声叹息。
  ……周宪觉得自己已经死掉了,恢复了之前那种对所有事都没有兴趣的状态。但她到底还是没有疯,别人和她说话,她还是能面无表情地回答,而且依然很懂礼数、很得体。
  有时候她在胡思乱想,人活着究竟为什么,有什么意趣?这个问题似乎很难。
  没两天,宫里来了一个年轻妇人。这妇人不似一般女子般扭扭捏捏、细声细气,举止却很洒脱。
  “这位是刘六幺,南唐国大将刘仁瞻之女。”李煜道。
  刘六幺执礼是抱拳鞠躬:“拜见皇后娘娘。”
  李煜提醒道:“你今后不能这样,注意言行,别被人看出来。”
  刘六幺听罢款款将双拳抱于腰侧,屈膝道:“妾身见过皇后娘娘。”周宪打量着她,轻轻点头以示反应。
  李煜一本正经地说:“届时由使官向郭铁匠请献剑舞,郭铁匠和其爪牙必然会提防此事,所以咱们的最大希望不能放在此事上。刘六幺伪装成娥皇的贴身侍女,动手就交给你;而娥皇作为内应,只需为刘六幺寻找机会……”
  周宪听着这些话,觉得很荒诞,将一件荒谬的事说得那么一本正经、那么细致,本身就很可笑,可又叫人笑不出来。李煜已经完全疯了!他看起来还很正常,其实内心已经被无处可逃的威压逼疯。也可能是身体上的损伤影响了他的心性……阉人发起疯来做事真的难以理喻,唐朝还有宦官敢直接在政事堂血洗朝廷大臣的事,在庙堂上公然屠杀,这等事就算谋反的枭雄也干不出来!
  而周宪完全没有办法,她不觉得自己有办法让李煜醒悟,在这种生死存亡关头,他认为自己抓住了救命的稻草!就好像溺水的人死命箍住救援者的脖子,死也不会放手的,劝他放手是无用的,甚至他死了也不能被掰开手。
  “刘六幺,你想要什么?”李煜道,“只有你要的,我都会尽力给你。如同太子丹不吝赏赐。”
  周宪听到这里心里又是一紧,因为她听说过太子丹送行荆轲的那段野史,充满了血腥。荆轲等人临行前赴宴,赞了一个宫女的手很美,于是太子丹把宫女的手砍下来送给了荆轲……这个世道在周宪眼里已经完全变形了。
  幸好刘六幺道:“臣妾不要赏赐,亡国之恨、杀父之仇,只要报仇!”
  周宪听到这里,大概猜到了这个刘六幺是怎么回事了。刘仁瞻当年在寿州战败被俘,后来就没了音信,听这口话应该已被杀。
  ……
  几天后,周宪被匆匆送上了和谈的人马中,她只是默默地顺从,没想过反抗。
  因为死定了,已然绝望又何必徒劳反抗?无论成不成,郭绍是不会放过自己的,这种做铁匠出身、从卑贱的地方爬上来的人,很不容易,他很看重艰难得到的一切,绝不会容忍用这种手段威胁他的人。
  周朝廷的文武更会置之死地而后快,那个太后、郭铁匠的忠实追随者,不得暴跳如雷?
  周宪轻轻挑开车帘,无神地看着外面的世道,一切都那么悲切而无趣。
  什么皇后,不过是个笑话,不过是一枚棋子!什么国家,也是一台戏子们上蹿下跳的戏台子罢了,从古到今没有南唐国,人们还不是要活。
  从江宁府出发,慢慢走也不过一个时辰就到周军大营。数日前周军从采石开拔,逼近南唐都城的路程也就一百二十里路,早就到都城附近了,只不过还没欺上来攻城。
  外面一阵大声的问答,周宪从话里猜测已经到周军大营了。
  一个铿锵的声音大声道:“只准正使一人入内,余者不得擅动!”然后就没有了声音,同行的其它马车上都是真正的歌妓,此时恐怕吓得战战兢兢没人敢吭声;而周军禁兵一向军纪严整,周宪是见识过的,中军无人喧哗。
  不多时,又一个声音道:“男女分开,歌妓们的车随我来。”
  马车重新启动,一阵“咕噜咕噜”声音在震动耳膜,周宪轻轻闭上了眼睛,她真切地感到正在掉进一个深渊,甚至隐隐能感受到迎面吹来的风;到此时此刻,自己已不受控制,结局已无法改变……不知道什么时候到底,然后可以听到一声“砰”地响声,带着罪孽死去。
  两行清泪悄悄地滑落在脸颊。酸和痛猛然冒上来,情绪随着眼泪仿佛得到释放、崩溃,一个声音在她心底呼喊:我早就知道人都要死,我不怕死!但是从未想过在这样孤独和丑恶中死……
  人世真的如梦,短短几天,她就一个皇后变成了一个等待审判的罪犯,一切如此恍惚、空虚。
  有人碰了一下周宪的胳膊,周宪睁开眼睛,见旁边扮作侍女的刘六幺递过来一块手巾。刘六幺道:“皇后是害怕,还是伤心?”
  周宪接过手巾,颓然地摇摇头。
  刘六幺小声道:“妾身听说陛下数年来独宠娘娘,您能为他而死,应该感到高兴才是。”
  周宪没法和这个妇人解释,沉默不语。刘六幺的话、只是把她从自我沉迷的情绪拉回了现实。郭绍既然接见了使臣,就应该看到了附带送过去的密信,他应该知道自己来了。
  他一定会见自己的。以这样的方式见面,真是说不出的难受。
  就在这时,马车很快到了一个地方,女子们陆续被请下来。周宪下来一看,还在中军大营里,远处能看到木桩构筑的藩篱,一顶大帐篷就在面前,外面全是周军将士。
  一个武将和旁边的年轻人小声道:“郭大帅马上要来,这些人要不要先搜身?”
  年轻汉子道:“这些都是妇人,咱们搜身有轻薄之嫌,自找麻烦。外头煮饭的民丁中倒是有妇人,可以叫两个过来替咱们搜身。只是来不及了,郭大帅马上就到。”
  武将问道:“那怎么办?”
  年轻汉子道:“亲兵大队第一队全部入帐,隔开郭大帅和这些来路不明的妇人,都给我盯紧了。”
  武将抱拳道:“得令。”
  周宪听到这里暗忖:别人又不是傻的,那么好刺杀,两个妇人要在万军之中对付周军最有权势的大将,恐怕难度不小。
  “歌妓们”接着就被士卒全部驱赶进了旁边的大帐,周宪和刘六幺也混在里面进去了。几个士卒站在门口,剩下的二十来个披坚执锐的人在歌妓们前面站成一排,一个个肃然盯着女子们的动静。但附近的不少士卒依旧不看自己面对的人,悄悄拿眼看周宪……这些人装作公事公办,恐怕心里也在评判哪个最漂亮。
  就在这时,门口的年轻汉子急道:“郭大帅来了,都给老子站好!”
  周宪忍不住看向帐篷门口。
  ……
  第四百四十六章 无言的重逢
  周宪觉得无颜面对郭绍,但又忍不住看着、期待着帐篷的那道门。一切都太仓促了,完全还没准备好……才到地方,他就急着来见,显得那么急迫,而当他知道自己此行是要他的性命,又该是怎样的情状?
  无数的记忆,本来已经被封存,在此时此景又被唤醒,周宪内心七上八下、百感交集。
  就在这时,光线忽然微微一暗,一个高壮的身影出现了门口。如同一座山挡住了太阳,叫周宪心里猛然停滞,无法呼吸的窒息感毫无防备地袭上心头,她的眼前一阵眩晕,一时间竟未看清郭绍的样子。
  “郭大帅到!”一个武夫带着紧张的颤声大声道。然后听到“哗”地一声整齐的响声,一众亲兵把缨枪提了起来。
  周宪在一瞬间就直觉地感到了这个人在周朝禁兵心中的地位,肯定是这些如狼似虎的汉子们心中的灵魂人物。
  她终于稍稍静下心来,抬头看去,见郭绍的目光已经停留自己身上。俩人目光一触,周宪忙看向别处,在余光里注意着他的动静。郭绍渐渐走近,她心中愈发收紧,手使劲拽着袖子,手心里全是汗……真是见皇帝也没这么提着心。
  但郭绍从她面前走过了,没有说一句话,继续打量着其它的女子。
  周宪先是感到有点诧异,郭绍绝不可能为了一些歌妓就急冲冲赶来相见,他此行的目的只有自己;但他却专门去注意别的歌妓,装作不认识自己,仿佛在掩饰,他在掩饰什么?
  周宪观察着他,发现他的眼神有一种淡淡的愁绪,那种愁和李煜的焦愁完全不同,很隐忍、难以捉摸。
  这个人的心思非常细腻,周宪以前就有所见识。她情不自禁地观察他,猜测他的心思。郭绍一身非常整洁,整洁到不像是在打仗……不过他就算在打仗也不用亲自上阵拼杀,如此也是可以理解的。
  他整个人给周宪很独特的感觉,完全有别于所有世人。他的细节装饰上很华丽奢侈,腰间的佩剑剑鞘是黄金的、还镶着宝石,这把剑是不是能用来作战很值得怀疑,腰扣也是黄金的,在阳光闪闪发光……但是穿的衣服却不是红蓝之类锦缎,外服灰扑扑、里衬素白。
  身板高大壮实,举止毫无儒雅之气;偏偏又不似那种豪爽的武夫一样粗鲁不拘小节。他的身板笔直,一举一动都很规矩,甚至有点过分注意细节,比如刚才刻意地拉直上衣的动作,一点都不洒脱豪爽。究竟是怎样的经历,让他造就成这样的气质?
  郭绍逐一看完了所有的歌妓,才回到周宪的面前,指着她说道:“你,叫什么名字?”不等周宪回答,他似乎并不关心她要编造个怎样的名字,接着又说,“你跟我来。”
  周宪脸上一阵发烫,沉住气微微屈膝行礼道,“是,将军。”
  她刚要走出来,忽然一个声音道:“军中全是男子,没有一个人服侍娘子起居颇不方便,请将军准许奴家随我家娘子陪伴。”
  刘六幺的声音。周宪这才猛然意识到此行的目的,刚才那一瞬间自己竟忘记了到这里来干嘛的……要她做刺杀的事确实会很不可靠。她立刻紧张起来了,又很沉重,因为内心完全明白刘六幺的使命。
  郭绍转头看向说话的妇人,他的眼睛十分明亮,不是在看周宪,但她却有种已经被看穿的错觉,感觉一切根本瞒不住郭绍。
  沉默,好一会儿他一句话也没说,气氛在逐渐收紧,空气好像已经僵在了空中。刘六幺果然是个颇有胆识的妇人,竟然能受得住那样极具压力的眼神,坦然看着郭绍……但恰恰因为这样,刘六幺已经暴露了她不是个简单的人。此妇的心还不如郭绍这个汉子的细。
  周宪觉得一切都完了,此行所谓细致策划的行动,在郭绍面前简直就是一张纸。
  他终于开口了,语气还很温和,“不,你服侍不好人,太粗心了……”他踱了两步,站在一个小娘面前,那小娘低着头、胆怯地看着脚尖,他说道,“你跟那位娘子来,服侍她的起居,愿意么?”
  小娘忙点头,半个字都说不利索。
  郭绍立刻转身离开,连半刻都没有多留。接着来了个年轻的武将,客气地说:“二位随我来,我叫卢成勇,以后有任何麻烦都可以告诉我。”
  周宪等二人跟着这个年轻汉子出了帐篷,汉子话不多,半句多余的话也不问,默默地走前面带路。
  帐篷外面一派粗旷的景象,一面大旗在小雪中被风刮得啪啪作响,拿着长兵器的士卒成队列在帐篷间穿行,雪中炊烟缭绕。
  地面上泥雪地上有一道延伸的脚印,步子很大。周宪等人的路线完全和这列脚印重合,她默默尝试,自己走三步还走不到脚印的一步。
  不多时,周宪进了中军大帐,见郭绍已坐在一块粗糙木板搭建的案前,案板上凌乱地放着各种纸张和工具。她接着侧头一看,那个年轻汉子已叫住后面的小娘,没有进帐,于是这座最宽敞的帐篷内就剩下了两个人。
  这里的布置十分粗糙单调,行军扎营当然不会有什么装饰品;但她发现案板上竟然放着一枝小小的腊梅。周宪不由得一愣。
  郭绍抬头看着她,轻轻叹了一口气,眼睛里掩不住的疼惜:“我曾许多次想我们再次见面是在什么情况下,也担心不能再相见,却实在没料到是这样。”
  周宪听到那句低沉的声音里“多次想”“担心”等词,心里竟是一软,已完全感觉不到这个人的危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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