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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0节

  皇帝牵挂的事情却多,一下想起来又问:“汪夫人出宫了没有?朕先前忘了,早知不该叫她跟大郎一天,免得跟大郎撞一块去,又生啰嗦。”
  老太监道:“老奴去叫人问一问。”
  他快步出去,但再回来时,脸上带了掩不住的惊色:“皇上——太子殿下私自从坤宁宫跑走了,外面那起子奴婢不敢说,正慌了脚地到处找!”
  “什么?!”
  皇帝猛地站起,一口郁气呛到喉间,连着先前药的苦意都泛了上来,他捂胸咳嗽起来,老太监忙上去拍抚,拍得两下,皇帝把他手拂开,道:“快去坤宁宫!”
  **
  坤宁宫。
  这大半年,汪皇后都病着。
  是真的病,越病越重——与皇帝无关,皇帝只是禁了她的足,但不至于对自己封的皇后做别的手脚。
  汪皇后是自己熬出来的病,她又愧,又悔,又伤,又怕,一时被愤怒冲昏头脑,造成这么一个无法挽回的后果,多少年的情分毁于一旦,她不敢想,又不能不想,白天黑夜不能闭眼,一个再康健的人这么煎熬着,也该作下病来了。
  年初时,她病到不能起身,皇帝得知以后,默然半晌,终于开恩来见了她一回。
  这一回见过,汪皇后的心沉到了谷底。
  皇帝的态度算得上平静,没质问,也没训斥于她,正因如此,汪皇后深深明白,她与皇帝之间,完了。
  没有人能大度到被枕边人下毒还不介怀,当这个事实已经造成的时候,是不是起于误会已经一点都不重要,因此毁损的身体才是真的。皇帝还能容她在皇后这个位子上抱病,已经称得上仁慈。
  所以见过以后,汪皇后的病更重了。
  而到这个时候,皇帝也终于挨不住朱英榕的闹腾,松口允许他每月初一十五前来坤宁宫给汪皇后请安,面见时,会有皇帝派的人在场看着,倘若汪皇后敢说出不该说的话,那就没有下一次了。
  这个方案执行了两个月,一直顺利,只是前日太医看诊过后,报说汪皇后已病入膏肓,只是数着日子过了,随后看守坤宁宫的宫人前来,转达汪皇后临死之前,想见一次家人的恳求,皇帝念及从前的情分,还是允了。
  但皇帝忙于关注战事,忘了今儿是四月初一,正好也是朱英榕前去请安的日子。
  这一下,就捅出了乱子。
  皇帝赶到坤宁宫里时,坤宁宫上下已经乱成一团,汪皇后倒在床榻里,面如死灰,看着只剩了一口气,汪皇后的母亲汪夫人瘫坐在床边,呜呜呜地把一条帕子都哭湿了。
  皇帝一见,就涌上了满心的烦恶,大怒道:“究竟是怎么回事!跟大郎的人呢,都死光了吗?!”
  一个宫人跪爬着过来,战战兢兢地禀报道:“回皇上,先前太子殿下来给娘娘请安,正巧汪夫人也在,皇后娘娘死死拉了殿下的手,来来回回地说着,叫殿下往后多看顾着汪家,殿下当面没说话,出去以后,忽然就拔腿狂奔,殿下人小,跟殿下的人又没防备,绕了两个圈子,居然——居然就把殿下跟丢了。”
  另一个被皇帝派来看守汪皇后的是个老成持重之人,跪着道:“殿下的侍从以为殿下也许回了坤宁宫这里,返回询问,奴婢们才知道,请皇上别着急,如今能派出去寻找殿下的人,都已派出去了,宫门各处都有守卫,殿下走不远的,必然还在宫里。”
  皇帝深吸了口气,从牙缝里挤出话来:“马上增派人手,全宫搜寻!”
  **
  六科值房。
  展见星站到一排值房最里侧的一间屋前,踯躅片刻,见门扉虚掩,而左近无人,方推门而入,然后返身将门栓牢牢插好。
  对她来说,在宫里当差,最大的一个不便就是人有三急,幸而宫里为了避免气味飘散,没建蹲坑式的茅房,全使用的是木桶,免去了被同僚邀请“同去”的烦恼。
  但展见星每次要使用时,仍再三小心,见到后扇窗户开着,她又走去关了。
  才要走向屋中放着的红漆木桶,她忽又觉不对——那扇窗白日是不会开的,就算是男人,也没开窗让人看自己出恭的爱好。
  她放轻脚步,走回去,猛地将窗扇重新推开——
  “哎呦。”
  一个朱衣孩童捂着额头,满脸泪痕地仰头瞪她。
  第125章
  半刻钟以后, 展见星与朱英榕面对面站在了窗下。
  所以过了这么久时间,因为他们经过了一番对话。
  展见星脱口道:“太子殿下?”
  朱英榕道:“你认得我?”
  “殿下,你怎么会在这儿?”
  “你不许叫人, 叫人我就跑。”
  “——殿下,跟你的侍从呢?你一个人在这里?”
  “不要你管。你就当没看见我。”
  “殿下, 这不可以。你的侍从跟丢了你, 要丢命的。”
  “随便。我活着也没意思。”
  “殿下, 出了什么事?谁欺负你了吗?”
  “没人欺负我, 也没人在乎我。你走吧, 再啰嗦,我就告诉父皇,就是你欺负我。”
  “好,我陪殿下去见皇上,殿下可以让皇上处罚我。”
  “你——哼!”
  小太子哼完以后, 终于允许展见星翻窗出去,和他呆在了一起。
  窗外跟宫墙形成了一个类似夹角的空间,一般人路过不特意扭头看的话, 不大会发现,所以朱英榕才能在这里暂躲——摆放木桶的值房窗户虚掩着,他踮脚看见里面没人, 原来是打算从窗户爬进去的,但是没找着垫脚的物事, 才耽搁了下来,被展见星发现。
  朱英榕抬手抹了一下脸, 他哭过一会了,眼泪被风吹干在脸上,滋味不怎么好受。
  展见星随身带了帕子,见此从袖里拿出来给他,朱英榕犹豫一下,接了过去,把脸又擦了一遍,看得出他自己干这事的时候不多,擦得没有章法,还带着点赌气的意思。
  展见星见他似乎冷静下来,斟酌着问他:“殿下,您受什么委屈了吗?”
  她不问还好,一问,朱英榕嘴一撇,但他又要撑着,把嘴唇抖抖地抿成了一条线,泪珠在眼眶里打转,他倔强地把眼睛瞪大,不肯令它掉下来:“没有。”
  说是没有,但看上去分明是委屈大了。
  皇帝如今已经亲自带着他起居了,皇城内外,又有谁敢对这位尊贵的小太子有一点儿不周到,他究竟为什么还能有这幅形容,虽不肯说,展见星也猜得到一二。
  大人的私欲,最终的苦果却结在了孩子身上。
  朱英榕没撑得住,两颗豆大的泪珠还是滚落下来,他的视线随之清晰起来,望见了展见星面上的表情。他嘟起了嘴:“你是不是同情我?”
  倘若这一句还算寻常的话,那下一句就真的令展见星惊讶起来了:“你为什么同情我?你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展见星一时竟不知该怎么说——朱英榕自己处在伤怀之中,竟还能分神探究到别人的心思,这份敏锐聪慧,显然已超出了他的年纪。
  “你为什么不回答我?”朱英榕盯着她问,而他下一个问题总算显露出了一点应有的稚气,“你是谁?”
  他跟展见星说了好一会的话,竟才想起来问这件事。
  “臣是户科给事中展见星,就在旁边的值房里当值。”展见星有点好笑地回答,同时躬身行了礼,“殿下,您的侍从在哪儿?臣送你去找他们吧,或者殿下愿意去乾清宫?”
  “我哪都不去。”朱英榕再次拒绝了她,小脸也又拉了下来。
  “你到底是不是知道我的事了?是不是——”朱英榕追问着,脸颊都微微涨红,“是不是别人都知道了?”
  展见星意识到了他在意什么,摇头:“殿下,并没有。”
  身世存疑已经够糟糕了,而太子的身份还注定他必须活在千万人瞩目之中,这个疑点也会叫人挂在嘴边评说,以他的灵敏善感,心里怎么好受。
  朱英榕仍不放松,跟着就问:“你知道我问的是什么,那你是知道了,你怎么知道的?”
  展见星只迟疑片刻,便知道她不能再虚言回避,站在她面前的是七岁的幼童,也是将来的天子,她已经报了官职名姓,若扯谎,是在给自己的将来埋下隐患。
  她低声道:“殿下,臣在皇城内当值。”
  她点到为止地表明了,自己会无可避免地耳闻到一些。
  朱英榕明白了,他咬了一下嘴唇,问她:“——你听见别人都是怎么说的?”
  “就像殿下知道的那样。”
  朱英榕闻言,不满地哼了一声:“你也不说老实话。”但他的眼神还是缓和了下来,“你不敢说。算了,你至少没有骗我,非要说什么都不知道。”
  “我听到的假话实在是太多了。”他稚脆的嗓音里,显出一点大人似的自嘲来,“都觉得我还小,把我当傻子哄。”
  展见星尽量温和地道:“殿下,以臣之见,大部分的人,也是为了殿下好。”
  朱英榕瘪了嘴巴:“……”
  展见星愕然,不知这句话怎么又戳着了他,小太子刚才一路逼问着她的时候明明还很威风。
  “殿下,您怎么了?”
  “你骗我!”朱英榕又反了口,指责她道,“哪里有那么多人为我好,都是想着自己,叫我去照顾他们,谁真的理会我呢……”
  他声音低下去,眼神中透出一点阴郁。这实在不是一个孩子该有的情绪。
  ……
  展见星第一次意识到聪明不见得是件好事,他倘若天真一点,不那么能分辨人心,或许不会小小年纪就有这么多烦恼了。
  她同时听出来他的话音不对,竟有隐隐指着汪皇后的意思——这是个很简单的排除法,皇帝要照拂什么人,自己金口一开就能办了,不可能指使这么小的儿子,钱妃母子相认都未如愿,更不可能对他说这种话,再有别人,那分量还不足够到这么动摇他的心志。
  她不去深问,只是道:“殿下,不论旁人怎么样,皇上总是一心为了您,是不是?”
  朱英榕犹豫一下,点头。
  他对父亲的爱还是不怀疑的。
  “那么,有些事您如果自己想不明白,又放不下,可以告诉皇上,听皇上的教导。”展见星口气平缓地劝着他,“至于旁人面前,还请您慎言,殿下刚才的那些话,臣会守口如瓶,但殿下想,倘若您碰上的不是臣,而是一个心怀不轨,又或是邀功希宠之人呢?”
  底下人怎么传,都不过是一种流言,但朱英榕自己说起来就不一样了——还是在皇城里随便遇上的一个官员,虽则是他一直在逼问展见星,但也是一种透露,这本身是种很不妥乃至有点危险的行为。
  朱英榕怔住,小脸上流露出了后悔神色。
  他是个极聪明的孩子,被这一点,已经反应了过来。
  他刚才那些问话,看似是他占上风,实际每一句往小里说是不留神,往大了说就是授人以柄。
  “我——”
  “殿下——!”
  “殿下,奴婢终于找到你了,奴婢们魂都快吓飞了——”
  纷乱的脚步声响起,两三个穿着青贴里的内侍飞奔着过来,表情皆是几乎喜极而泣。
  展见星见到他们的来势,原正要往后让一让,脚步抬起又顿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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