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销金帐 第44节

  林氏咽了咽喉腔的热燥,哑声道:“五爷与你在一起时,我是说——晚上你们一起的时候,和平时的他,有什么不一样么?”
  姑娘没料到会被问这个,立时面色掠过几分尴尬,“奶奶是问……五爷那、那什么?”
  林氏不言语,只用一双泛红的眼睛盯着她。
  两人都觉着难堪,可主子问话,她没法不答。顾倾压下羞意,不自在地道:“五爷他……有些霸道,没什么耐心……,奴婢只能顺着他……”
  林氏闭上眼睛,说不清自己为什么要问,更不明白自己为什么要听。徒增烦恼,徒惹伤心罢了。
  她挤出一丝笑来,“五爷看起来,挺满意你的。好好伺候着吧。尽早怀个孩儿,我会提你做姨娘。你放心,我不会亏待你的。”
  顾倾低低应了声“是”,替她理好帘帐,退了出去。
  博山炉中轻烟无言散逸着。林氏抚过自己瘦到塌陷的两腮,和越发纤细的腰身,她被那些恼人的绮梦折磨着,已经半个多月没有睡好过。
  她就快撑不住了。
  她想到母亲说的那碗“安神符茶”。母亲惦念狱中的兄长,镇日以泪洗面,食不下咽,寝亦难安。眼看人要垮下去的时候,那位法师出现了……
  药石无灵,她是不是也能试一试?
  正月无声无息的过去了。二月的春风却迟迟还没有来到。
  顾倾出了一趟门,在郊外那座孤坟前,见到了许久未见的干娘,邓婆子。
  老妇仍是板着脸,弓着脊背站立在坟前。
  小小的坟茔里埋着一把艳骨。
  若说她见过有比顾倾更美貌的人,应当就是土里埋着的这丫头了。
  走入林家后宅那年,她不过十六岁。
  已经饱经风雨,被人退过亲,见识过世态炎凉,吃过轻信人的亏,受过皮肉上的苦。
  饶是如此,她还是纯白洁净如一朵雨后芙蕖。
  她像一道光,照亮了多少人无趣的岁月,和荒凉贫瘠的灵魂土壤。
  后院那些年轻年长的仆役们,自她出现后,一个个活了起来。
  他们挤到院墙外偷瞧她晒衣裳,暗里打听她的身世,干活的时候故意凑到她身边惹她注意。
  她对谁都和气,她对那些人一视同仁,从不暧昧靠近,也不会若即若离玩弄人心。
  她是个不错的姑娘。
  至少,比现在的顾倾良善、单纯。
  “干娘。”
  声音自后响起,邓婆子脸上短暂出现的柔和神色收拢,又变成了那个严肃到有些刻薄的模样。
  顾倾翻出随身带着的果子和点心,摆在坟前,俯下身来磕了个头,“姐姐,倾城和干娘瞧你来了。”
  邓婆子嘶哑难听的声音裹在呼啸的风里,“你的消息究竟是不是准的?怎地那和尚还没能走进薛家大门?”
  顾倾站起身来,掸去裙摆上沾染的尘土。
  “他在平城很有名,十几岁就靠着蒙骗姑娘们过活。年岁再大一点,和当地的匪盗结成一派,专门从富家夫人下手,先欺骗她们的感情,得到她们的身子,再设套叫那些匪盗闯进来抓现行,敲诈勒索那些妇人。”
  “后来犯了事,匪盗窝被官差端了。他提前逃出来,可罪行被人供出来,好些妻女受害的乡绅们合力要抓他来碎尸万段,他没法子,只得隐姓埋名出家避祸。”
  “那时候我还小,对他犯下的那些事懵懵懂懂。直到我在朝露寺看见他对赵家的千金献殷勤,突然想起了曾经听婆子们说起的那些事。”
  “干娘不是亲眼瞧见了他的本事么?能哄的林太太这样信服,他岂是一般的僧侣?”
  邓婆子冷笑:“林太太信他有什么用?难道林太太能招他做入幕之宾?”
  顾倾没答这话,只轻声反问,“干娘相信一个穷凶极恶的人会变好吗?”
  邓婆子哼了声,没有言语。
  顾倾缓声道:“我是不信的。若是放下屠刀,就能立地成佛,那些枉死受害的人,他们又算什么?干娘已经使人在他跟前有意无意的说起过许多关于林娇的事,有心之人自会私下掂量。林家明显已经给不出更好的价钱,他为什么没有翻脸走人,干娘,他对林氏这种空闺寂寞的女人,一向最留心,最有办法。”
  “而林氏那边,您不用担心。她如今备受情感和精神上的折磨,想必她也撑不久了。”
  “一个花言巧语最懂女人心的男人,一个寂寞痛苦需人安慰的女人。正合适配成一对,不是么?”
  邓婆子冷声道:“怕只怕,林氏对薛晟还没有死心。对丈夫深深恋慕着的女人,如何能接受第二个男人?”
  顾倾笑了声。“如果她不接受,我会佩服她。我向您保证,如果林氏无意,我绝不会再用此法对付她。”
  “选择权在她手上,干娘。一旦她主动踏进这张网里,身败名裂就是她的下场。”
  “您还记得她是怎么对待我姐姐,怎么折磨她,又怎么栽赃她的吗?”
  “林氏将受的苦,不过是我姐姐受过的万分之一罢了。”
  她立在坟前,眼眸掠过面前幽寂的空谷。
  那些前尘往事,不堪回首。但她会强迫自己一遍遍去回忆。
  她要自己清清楚楚的记得。
  只有记得,才能令她清醒的恨下去。
  才能让她摒弃无用的善良和软弱,只做一个狠心绝情的复仇者。
  “至于林俊——再给我一点时间,干娘。”
  第47章
  院前的玉兰开了,随着一场寒雨落下,迟了许久的的春日终于来了。
  林氏坐在镜前梳妆,这两日她气色明显好转,脸上重新有了光彩,前些日子塌陷下去的两颊也迅速地丰盈起来。
  半夏在替她挽头发,选了平素她最喜欢的一套赤金红宝石的头面为她佩戴。
  顾倾掀帘进来时,听见林氏正在抱怨,“起开起开,这么装扮老气横秋,难看死了。”
  抬眼见顾倾端着托盘进来,朝她招手道:“顾倾你来,替我梳去岁在舅父寿宴上那款发髻样式。”
  顾倾含笑道:“奶奶先把这盏梨膏饮了吧,昨儿晚上听您有几声咳。”
  半夏与她换了位置,立在门边瞧着二人的影子,一时有些恍惚,竹雪馆的氛围什么时候这样平和过?如果细细回忆起来,甚至这几日奶奶发脾气的次数也是极少的。
  林氏伸指捏着汤匙,在香甜的梨膏里搅着,目光落在面前的镜子上,凝神端详自己匀了妆的脸。
  她还能忆起当日,那人初上门来,瞧见她面容时眼里一闪而过的惊艳。
  她原有张出色的脸,林家几姊妹里头,顶数她最娇俏漂亮,父母留她到十八岁才出嫁,及笈前后替她挑人家挑花了眼。相似门第的子侄一概瞧不上,眼睛只望着更上头的那些贵勋。薛晟出现的时机刚刚好,不伦才貌家世都正正是她们奢想过的模样。
  这些年备受冷落,男人写满嫌弃的眼神,令她陷入了无限的自怜情绪中。她险些忘了,曾经她也是个被人追逐吹捧、引得街头年少驻足回首的姑娘。
  “……奶奶?”
  一时走神,没注意去听顾倾说了什么,她茫然抬起头来,见顾倾拿着两条年节前新打的百宝璎珞要她选。
  “这条,南珠的吧。”望向镜中,戴着华美步摇的发髻如云缠绕,乌发衬得雪肤明净娇娆。顾倾为她点了唇脂,立在身后赞她,“奶奶还和从前未嫁时一样美。”
  五年,过了五年生不如死的日子,还能和从前一样吗?也许容颜上的改变并不多,可眼底充盈的疲惫和憔悴骗不了人。心上千疮百孔的伤痕也只有她自己知道。
  林氏扶着顾倾的手站起身来。
  这些日子她在病中,家里又出了那样的变故,老太太和大夫人纷纷免了她的晨昏定省,每日价送不少补品吃食过来给她补身。
  算算时辰,这时候朝露寺里的早课应当已经结束了吧?
  再过一阵,等外头的阳光更明朗些,道允就要带着他的徒弟们来了。
  这几日全凭他化符煮宁神茶给她饮,夜里才终于能安生睡个好觉。
  虽然那些乱七八糟的绮梦还是不时会来,但她整个人都比前段日子精神了不少,脸色也变得红润起来,又恢复了往日的鲜活。
  一盏梨膏下去,距离讲经的时间还有足一个时辰。她坐在镜前百无聊赖,索性起身,喊顾倾和半夏一道去院子里散闷。
  道允来时,林氏正坐在竹雪馆前那片小花园的秋千架上随意荡着。
  道允立在甬道上,远远看见秋千上一道婀娜的背影,云鬟高耸,雪肤玉骨,那是真正意义上的勋门贵妇,是当世最顶尖的世家门庭里,风光奢靡尊荣无尚的少君。
  是他这一生接触过的妇人里面,最高贵的一个。
  不等小沙弥开口问他为何停步,他已重新迈开步子朝她走了过去。
  早春微凉的风里裹着盛放的玉兰香,庭院中洁白玉兰的花瓣落了满地,男人广袖迎风,袈裟飘曳,颀长的身姿踏着飞花远远行来。
  “五夫人。”他含笑与她打了招呼,白皙修长的手合十,腕间垂着一条老紫檀木质坠玉的佛珠。
  林氏慌忙站起身来,稍退了一步,“法师今儿来得早……”
  依着她的身份,在院子里像个孩子似的荡秋千实则是有些失态的。
  道允温笑道:“近来天气晴好,下山的路易走了许多。”
  他做个“请”的手势,示意林氏先行,自己落后半步跟着,温朗的嗓音裹在沁人的花香里吹送到林氏耳际。
  “前些日子小僧来为夫人讲经,道上需绕一大段路,下山的小道冰封湿滑,别说轿子,便是双足行走,也免不了跌摔。”
  说到这里,他便不再说下去。
  但林氏顺着他适才的描述去想,他每日来给她讲经途中,沐风沥雪摔跤打滑,应是吃了不少苦的。
  但他从没在她面前表现出过半点怨怼之色。
  他好像总是很温柔,很亲切,脸上永远是令人如沐春风般的笑意,仿佛能包容世间所有的厄困和不堪。
  两人一前一后进了竹雪馆,两个跟来服侍的小沙弥被请到庑房等待。
  半夏走出屋子去沏茶,顾倾不知为何,去取披风却没再露面。
  屋子里隔着一道帘子,道允坐在另一头案后,摊开经文古卷,习惯性地在案前的熏炉中点燃一支檀香。
  轻烟淡淡逸散开来。
  这个味道令人联想到宝相庄严的佛像,没来由地教人放松了所有戒备。
  林氏的目光落在道允翻卷的手指上。
  昨夜梦过的场景令她心跳怦然跃动起来。
  她梦见一双手,轻抚过自己滑腻的肌骨。男人的,修长干净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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