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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鹅绒之夜 第6节

  已经没资格过儿童节的人反而对这样的节日尤为热衷。装作返老还童,用轻飘飘的气球和礼物允许自己暂时退行至小时候,快乐很简单、伤心也转瞬即逝的时候。
  路楠翻许思文的微博,发现那张站在海边拍的照片也是六一儿童节。照片发布于凌晨五点,这条说说则是晚上八点。谁帮她拍的?为什么这么晚了还在海边?路楠有很多问题。
  空间里有几十个相册,大多数都锁上,访客只能浏览最前面三个。
  第一个拍的尽是风景,城市楼群、江海、小动物,街上的车流……等等。这个相册名为“素材”。
  第二个照片很少,是一些食物,奶茶、饮料、烧烤,拿着它们的人似乎都是许思文,偶尔有另外的一两只手入镜。这个相册名为“爽”。
  第三个相册是许思文的生活照。路楠看到了叼烟的许思文,穿着coser衣服在人满为患的厕所里补妆的许思文,自己把头发染成粉红色的许思文,在海边高高跳起、糊成一个影子的许思文……许多个表情灵动活泼的少女,在屏幕里忧愁、大笑。
  “这是……”路楠忽然指着一张照片,扭头看宋沧。
  宋沧心口一跳:那是许思文坐在画架前画画的照片,她穿着脏兮兮的围裙,戴着口罩,头发扎成一团,眼睛眉毛都笑弯。画架上摆着一幅还未完成的画作,鲜艳的金红之色像盛燃的火,中心一个蓝色人影。
  “你看过这幅画吗?”路楠问。
  宋沧:“画怎么了?”
  “是她拿了全国大奖的作品,《协奏曲》。”路楠静静看着照片上快乐得很生动的许思文,“我很喜欢这幅画。”
  许思文创作过几个版本的《协奏曲》,都放在这个相册里。最开始只是黑白草图,后来有各种颜色的火焰、各种颜色的人影,最后她画成的那张,只剩下明度深浅不一的冷和暖。这张画的复制品曾在乐岛学校展出过,画的旁边自然有许思文和导师的合影。路楠被画中强烈的色彩对比和协调感打动。她曾久久看着那幅画,感觉自己仿佛被画中的火焰漩涡卷进去。画中心那蓝色的、冷静的少女身影印在她的视网膜上,久久不能消失。
  “很灿烂,很冷静,但是也……有点儿忧郁。”路楠努力说明自己的感受,“为什么她要站在火焰之中?她……”
  她想起许思文的寥寥数语:我太弱小。分开吧,求求你们。一点点幸福。
  “……她当时为什么哭呢?”路楠在问自己,“我当时如果能更敏锐一点,多问一些问题而不是仅仅看着她哭,说不定我就能救下她。我做了很多、很多噩梦,错过了很多很多次拉住她的机会。”
  宋沧静静看她。她从宋沧的眼睛里头一回看到了陌生的温柔。不是调笑,不是意有所指的话语,就只是宁静的温柔而已。像火焰冷却之后暗燃的余烬,正要重新烧起来一般:宋沧用这样的目光看着她。
  “也许你是她的知音。”宋沧说。
  这幅画成形于去年九月,还不是深秋。在这张照片下,有许思文的朋友问她:为什么这幅画要送给你舅舅啊?
  许思文答:他看得懂。
  路楠对这个“舅舅”产生了兴趣:“如果找得到他,说不定他能告诉我更多关于许思文的事情。”
  宋沧:“……”
  路楠:“还是算了吧。说不定他又会给我一拳。”
  宋沧:“不会的。”
  路楠:“你怎么知道?”
  宋沧:“我一定帮你揍他。”
  他们一边看许思文空间的照片,一边闲聊。宋沧的目光总是无法控制地停留在路楠双眼里。他想从这个女人的眼睛里找出懊悔或者躲闪。但看久了,他察觉路楠有一双孩子般圆而亮的眼睛。这样的眼睛是草食动物的眼睛。当它们凝注着什么人的时候,真诚得让人无法抗拒。
  “……想吃什么?”他忽然问。
  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了。路楠和宋沧聊得根本忘记了时间。
  “动不动就请人吃饭,你厨艺很厉害么?”路楠笑着问。
  她在自己面前笑的次数越来越多了。宋沧起身的时候想,当然,这并不令人反感。
  “你上次不是吃过吗?”他也笑,想起路楠第一次品尝自己手艺时震惊的表情,“你还吃了两碟。”
  路楠脸上微红。葱油是宋沧自己炸的,面上的肉酱也是他自己炒制的,不知用了什么技艺,辣里带一丝甜,咸度适中,好吃得超出路楠想象。她吃完了两碟面,实在不好意思再加,宋沧便洗了生菜叶子,教她蘸肉酱吃。路楠起初半信半疑,吃到嘴里才长长一叹:“好香。”
  她对宋沧厨艺感兴趣,同时也对那个不好进的小厨房感兴趣。宋沧给猫们倒猫粮,远远地教路楠开门:“顶着门再推,很容易的。”
  路楠抓不到窍门,怎么挪动,那门都只能打开一道缝。她正想放弃,宋沧的手伸过来,按在她顶门的手腕上。
  “朝这个方向用力。”宋沧手掌很大,手心温度迥异于路楠。他声音里有幽暗的笑,站得太近了,像是从背后揽着路楠。她的后背与他的胸口之间那道空隙并非空无一物,堵满了蠢蠢欲动的心事。
  路楠的心脏霎时跳乱了节奏。
  门果真打开了。宋沧松开手,走进厨房穿上围裙,回头问:“你想偷师吗?”
  他语气自然平静,眼睛仍和以往那样笑得弯弯。有一点儿邪,是双让人在意的坏眼睛。
  路楠心想我怎么能输!她也平平静静地走进这狭窄的厨房:“谁不会做饭啊。”
  宋沧打开冰箱扫一眼:“鸡汤面,行吗?有半只土鸡。”
  路楠:“需要什么材料,我可以帮你准备。”
  “谢谢。”宋沧彬彬有礼,“不过在你动手之前,有一件事必须完成。”
  宋沧从手腕上拿下发圈,走到路楠身后,双手拢起路楠长发。他手上沾了冷气,掠过路楠后颈时,勾起皮肤一阵轻微战栗。
  第八章 爱他的感觉,就在这一句话里消……
  宋沧的手是陌生的,那凉意让人产生湿润的错觉。他手指曲起,光滑的关节在路楠后颈皮肤上擦过。路楠还没作出任何反应,他已经扎好了。
  他并没有收手,双手在路楠肩上一拍,笑道:“你要帮我做什么?”
  路楠看到他们模糊的影子倒映在冰箱上,面目和心事全都一团糊涂,看不清楚。她没有回头,也没有应答。回头了就会让宋沧看到她泛红的脸,一旦应答……要答什么呢?她不知道。
  然而耳朵已经泄露了她的窘迫。
  宋沧不自觉地笑,收回双手,继续说话:“或者就像之前一样,你出去等着,等我给你一个惊喜。”
  路楠终于回头了。她匆匆瞥一眼宋沧,那眼神里有嗔怪、有羞涩、有慌乱。许多情绪混乱地杂糅在她温柔明亮的眼睛里,宋沧没被她这样看过。
  宋沧前史并不空白。他有一张招蜂引蝶的脸,中学时代已经是小有名气的浪荡人才。许多女人这样看过他,故意泄露心事和脆弱,引他上钩似的。但这种表情出现在路楠脸上,好像有什么被敲破了,一层硬壳从路楠身上碎裂,她的目光和反应都是新鲜的,新鲜到令宋沧和她自己都惊奇。
  “你做吧。”路楠说完,转身离开厨房。
  等宋沧使劲浑身解数,端出两碗任谁吃了都必定恋恋回味的鸡汤面,路楠已经不在了。
  他的发圈捆在小三花猫的尾巴上,它正苦恼不已地抓挠。
  路楠来到和梁晓昌约好的餐厅,进门就看到梁晓昌冲自己招手。
  “怎么不戴个帽子?”梁晓昌牵着她的手,察觉她十指冰凉,“去哪儿了?手这么冻。”
  “江边走了走。”路楠心想,在江边呆了一个下午,好不容易让自己冷静,她确实快被倒春寒冻僵了。
  “你只戴口罩,会被人认出来。”梁晓昌说。
  路楠:“认出就认出,谁骂我我就骂他,谁打我我就报警。我没做错任何事,怎么还不能光明正大在路上走了?”
  她的反应让梁晓昌吃惊,很快不以为然地笑笑:“这话是跟沈榕榕学的?”
  路楠不答,皱眉看他一眼。梁晓昌识趣闭嘴。
  一顿饭路楠吃得食不知味,只有梁晓昌在找话题。路楠今天脾气出奇的好,梁晓昌说什么她都能应上几句。见她情绪恢复,梁晓昌也开心许多,聊起自己晋升的可能。
  路楠想起沈榕榕的话。她问:“小昌,我现在跟榕榕一起住。”
  梁晓昌:“哦,挺好的。说到哪儿了?哦对,今年我的证书下来,我……”
  路楠:“为什么你不让我和你一块住?”
  梁晓昌:“这个问题我们不是已经讨论过了吗?你说你需要自己的空间,我的工作又时常要加班,我们俩住在一起,彼此都会休息不好。”
  路楠:“现在是特殊情况啊。而且,你问都不问我一句吗?”
  梁晓昌:“你怎么了?又是沈榕榕撺掇的?”见路楠不答,他继续说,“她能教你什么好东西。”
  他跟沈榕榕关系并不好。和路皓然、周喜英不同,沈榕榕不觉得梁晓昌没担当,她更直截了当:他配不上你。
  这话当然从不曾在梁晓昌面前说出。沈榕榕每次与他俩见面,对待梁晓昌都非常得体热情。但梁晓昌同样也不喜欢她,而不喜欢她的原因则和周喜英一致:沈榕榕和路楠家世、经历差太多,她会“带坏”路楠。
  如果是以往,路楠会保持沉默,回避这个可能让她和梁晓昌产生矛盾的问题。但今天她忽然不想再逃避了,直接开口:“你这样对沈榕榕,不觉得不尊重我吗?”
  梁晓昌一怔:“今天是怎么了?我不过说句实话。”
  路楠:“我跟榕榕的关系你很清楚,你这样说她,考虑过我的感受吗?”
  梁晓昌不解。他对沈榕榕的不满不是一天两天了,起初当他流露不满时,路楠也抗议过,但两人吵过一架之后,路楠便不再为这事儿起过争执。他当然知道她不悦,但她不会流露、不会和他较劲。路楠这种分寸感他一向是喜欢的,所以现在,他无法理解。
  路楠:“你前年项目出问题,还是她帮忙找人牵线解决的。就算你不乐意我跟她来往,但她是我最好的朋友,我的家人。你不尊重她跟不尊重我有什么区别?”
  “不是……”梁晓昌还是笑,皱着眉,压低声音,“你今天怎么了?吃火药了?我们好好吃个饭,别聊这些不高兴的话题,行吗?”
  路楠只感到无奈。她正儿八经地要跟梁晓昌沟通,梁晓昌总是这样。而当梁晓昌要追问她什么的时候,就变得不允许路楠逃避。
  “我对她的看法,跟我们俩的感情没有任何关系。”梁晓昌小声说,“别闹了,多不好看。”
  路楠闭嘴了。
  梁晓昌送她很火的一款口红。“吃完饭我们去看电影,放松一下。清明扫完墓,咱们自驾去玩两天。”梁晓昌握住她的手,“乖。”
  路楠忽然被这个“乖”字激怒了。
  “梁晓昌,礼物,出去玩儿,你还记得我现在是什么状况吗?”路楠同样不想引起别人关注,压着声音,“我不能离开本市,那事情到现在还没有结论。你是我男朋友,你为什么不问问我这几天过得怎么样,为什么不问问事情调查有了什么结果?你不觉得你很奇怪吗?这事情你不闻不问,它能过去吗?”
  梁晓昌收回手。
  “我还要怎么乖?你的项目要紧,所以我不敢打扰你。这两个月我们好好聊过一次天吗?你主动找我是因为什么你还记得吗?因为你以为我真的做了那件事!”路楠说到难过处,从眼睛深处涌起酸涩,“我们见面那天你发现我穿的什么鞋吗?花点儿钱买个礼物,我需要的真的是这些吗?”
  梁晓昌面色沉下来,静静看她,并不回答。
  无数言语淤塞在路楠心中。她来这里的一路上其实是充满愧疚的。她和宋沧走太近了,被宋沧逗乐、在故我堂放松的时候她确实有那么几个片刻忘记了自己有男友。背叛的愧疚让她步伐沉重,并决定无论今天梁晓昌想去哪里、想做什么,她都会答应。
  但坐下来、听见梁晓昌开口的时候,路楠发现自己已经做不到了。
  降在她身上的这件弥天大祸让她性格里被压抑太久的那种凶猛,挣脱“温柔”表壳,蠢蠢欲动。
  以往她的所有退让、回避都会被解读为“温柔”。
  她不想再以这样的“温柔”示人了。
  梁晓昌开口了:“咄咄逼人,一开口就指责我。我这样不对,那样不对。我连说一句你闺蜜的不是,都能让你滔滔不绝这么久。路楠,是你心态失衡了你知道吗?”
  路楠注视他,等着他下一句话。
  “你现在跟你妈一模一样。”梁晓昌低头喝水。
  框啦一声,桌上空碗空碟为之一震。梁晓昌愕然抬头,他在站起来的路楠脸上看到了一种很令他陌生的表情:愤怒掺杂羞惭。
  路楠只觉得浑身热血冲上了脑袋,她在梁晓昌那句话里几乎站立不稳。她可以、甚至乐意像任何人——除了周喜英。
  直到撞上溜滑板的小孩,路楠才发现自己已经离开了餐厅。她忘记自己是怎么走出来的,梁晓昌也没有追来,苦涩感在舌尖淤积,她颓然坐在广场边。
  她今天情绪失控,和宋沧当然是有关系的。宋沧点燃了她心底的一些东西,烧起来后无法简单扑灭。她懊恼、踟蹰,理智知道自己应该停下,可宋沧这样的人……宋沧这样特别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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