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养妖 第95节

  小满当日, 留守在灵州仙派的弟子们都看见了那一抹雷光,从苍穹劈下,如电光树纹, 金灿灿地将整个白昼照得更加明亮, 许多人都捂住了双眼不能直视。
  他们都知道, 烈州仙派的宁玉在灵州雪山下施法, 是经过了掌门首肯的。
  宁玉紧张了很长时间,这段时间里他只能将红樱安排在灵州仙派下的小镇中, 只要小满一过,他或许就可以再立天光之境,救回他的小红鱼。
  天光之境启阵很顺利,先是招来雷雨, 再是引动灵州雪山下的地心火,他眼看着天空上方,这些日子他设下的几百个阵角纷纷点亮, 九州中的人都在等这一刻, 为此宁玉不眠不休了许久。
  他确定自己没有出任何错误,洛银教给他的阵法他已经滚瓜烂熟, 就地能画, 可偏偏子时过去了许久,天光之境也只在灵州雪山下启动。
  宁玉能感觉到自己的身体逐渐不受控制地往下沉去,沉去,双脚如灌了千斤泥石。
  他见识过天光之境太多次, 也确定自己此次设阵无误,他甚至就站在阵法中心,一点儿灵力都不敢使,直到他的身体沉到胸闷气短, 宁玉低头看去,才发现是自己的魂魄被天光之境引出,身体留在了雷霆旋涡的中心。
  灵州雪山下,曾开启过三次天光之境。
  一次是墨安,一次是洛银,再有一次,便是宁玉。
  宁玉看见了风卷骤雨化成了一个个形状,有人有兽,像是多年前残余在灵州雪山下的镜像,被那些雪山上的雪花记住,只要有雷霆火光,便会惹得纷飞的雪花重现当日之境。
  宁玉的身体,站在最安全的雷雨中心,那里曾是墨安站过的地方。
  他看见了一头银狼,怒吼着劈开风雨,也看见自己的身体逐渐变成了另一个陌生的模样,那人残酷地笑着,数千道剑光纷飞,将那些由雨雪化形的身影统统割裂。
  这是洛银曾说过的……当年结契真相。
  宁玉听到自己的心跳噗通、噗通、紊乱地跳动着。
  最终在持续了几个时辰的残酷里,风雨停歇,乌云散去,东方的太阳早就升起,金光普照在雪山上,温暖的夏风将那些风雨的痕迹悉数吹去。
  宁玉的魂魄回到了自己的身体里,他愣愣地经历着这一切,也断定……这不是洛银与他原先说好的样子。
  天光之境,应当在子时之后,沿着移形阵的阵角往幸州而去,最终辰时,他应当置身于锁灵阵中,而非亲眼看天光之境起,再亲眼看天光之境消。
  幸州那边呢?
  是计划失败了吗?
  宁玉站定于雪山之下,心中的不安越来越沉,他抬手抓起一片雪花,略微的凉意滑过手心,他呼吸一窒,再摊开掌心时,那里裂开了一道细小的口子。
  血珠滴在雪面上,化成了一朵猩红的梅花。
  不祥之兆。
  辰时过,妖界仍是一片漆黑,唯有一轮圆月的冷色微光将阴沉沉的山林照亮。
  暗湖周围重兵把守,那些由毒物化成的冷面看守兵,一个个像是雕塑般连眼皮都不曾眨过,在他们身后的暗湖中,巨型老虎沉睡于水面之下,在月色下像是一幅沉静的画。
  画中老虎的胡须突然随水纹波动,金虎猛然睁开了眼,猩红带着金边的瞳孔骤然收缩成一条线,那是在遇见危险时才会出现的攻击状态。
  不单是他,便是那些看守暗湖的看守兵也察觉到这一股迎面而来的风中,含着些不对劲的力量。
  那风是从很远的地方刮来的,幸州重明山谷,距离妖界也仅隔着一座山,和一片无影沼泽,可无影沼泽距离暗湖还有一段路,这个距离凭肉眼不可看穿。
  重明山谷中,诛仙阵雷霆风雨,将那一处废墟里了无生气的味道,远远带来了妖界暗湖周边。
  湖面开始颤动,本就不安心藏于水下的金虎也开始暴动。
  看守兵有些为难,因为他们也是兽族后裔专门挑选出来,只服从妖王的私兵,在立誓服从妖王之前,他们都在宋氏手下历练。
  宋渊是他们的将军,但不是他们的主人,谢屿川发号施令让他们看好宋渊,他们不能违背。
  “请将军稍安勿躁。”为首的看守兵说出这话后,惹来了金虎仰天咆哮,虎啸声震慑山林,惊起了一片鸦影。
  一场在暗湖旁的较量便于人界清晨太阳将将升起时展开,又在明瑕突然出现的情况下停歇。
  宋渊的双手上还有暗湖底灵石幻化的镣铐,那些被谢屿川留下来看守宋渊的看守兵已经被明瑕引来的碎石包裹,那些石头像是一条条难缠的虫子,用力地吸附在看守兵的身上,叫他们几乎寸步难行。
  宋渊看见明瑕有一丝意外,可他也顾不得那么多了,他无视突然出现的明瑕,奋力地朝幸州方向跑去。
  被封锁沉睡于湖底的宋渊不知今夕何夕,他算着时日,料想应当是小满,便是洛银和宁玉约定好的日子。
  可方才在湖底,他明显感觉到被洛银封藏于他身体里的那一股真气紊乱得厉害,像是一柄利刃在他的四肢百骸乱窜,那是真气的主人受到攻击后才会出现的症状,宋渊猜测,应是洛银那边的计划出了问题。
  他知道洛银的全部计谋,也知道在这次计划中,谢屿川的安危也赌在了里面,如若洛银自身难保,又如何能保证谢屿川全身而退?
  所谓移形阵引天光之境,也不过是洛银的推测而已。
  可宋渊没走多少路,他甚至还没到妖界边境,没看见无影沼泽,便被幸州方向的光震慑脚步,那通天光柱,就像是有人在此历劫。
  宋渊突然觉得胸口一闷,那一直在他身体里乱窜的真气于额心飞出,才离开他的身体,便化作了一缕尘烟,一丝灵力也没了。
  雷霆消散,阵法的余威犹在。
  明瑕跟了上来,他自然也看见了幸州重明山谷中的最后一缕光,也在这不断往四周涌来的风雨气息中,闻到了一股焦灰的气味。
  有什么消失了。
  “诛仙阵。”明瑕突然开口,宋渊惊诧地回眸看他:“不是天光之境?!”
  “像,却不是。”明瑕瞥了一眼宋渊手上的灵石镣铐,轻轻拂袖,那镣铐顿时化为细沙从他的手腕滑落,宋渊心下一惊,但他知道明瑕是玉石化身,对这些灵石顽石总有旁人没有的特殊力量。
  “快去吧。”明瑕低声道:“他还活着。”
  此话一出,宋渊也顾不上明瑕此次真身出现的意图,他连忙朝赫山的方向跑去,金虎的妖光闪过赫山山头的铁林,直至在幸州重明山谷那头消失,站在无影沼泽前的明瑕才动了一下脚步。
  他抬头望向穹苍还未完全散去的黑色龙云,盘旋的云层滚涌地像是一条巨大的蟒,遮蔽了东方逐渐升起的日光,风中的焦土味儿越来越浓,其中另一股味道却越来越淡了。
  身死魂灭,是凡人的结局。
  明瑕抬起右手,细长白皙的手指像是上天精心雕刻的美玉,食指凭空轻轻一点,将那股从宋渊身体里挣脱出来的真气灰烟燃起了一缕幽蓝的火光,火光中心逐渐窜出一抹淡淡的金色,待到那火光与明瑕的指尖触碰,幽蓝退去,金色破茧。
  灵力幻成的蝴蝶直往北方飞了几步,双翅下拖着长长的灵光细线,不过一个眨眼的功夫,蝴蝶便消失了。
  北方……
  明瑕朝那边看去。
  那时灵州的方向。
  ……
  宋渊到达重明山谷时,此地已成一片破败的废墟,仙宫坍塌,山谷裂开了一道道狰狞的痕迹,夏季繁花盛开的山谷,不过经过一夜暴雨侵袭便成了焦土,处处是黑色灰尘与雨水混合的泥泞。
  这里已经完全看不出当初重明山谷的模样,每一条路都被雷霆摧毁,山谷中的妖也死伤太多,宋渊还看到了滕树老妖将几个脆弱的、惊吓成原型的小兽们护在身下,而他自己被雷霆劈开了脊背,树洞之深,难以保命。
  每走一步,都是心惊。
  诛仙阵的威力,凡过之境,无一幸免。他深知死伤绝不止重明山谷这一处,恐怕从这诛仙阵来时的方向一路往幸州,雷霆劈过,那些留在幸州,或其他州地的修道士,都已殒命。
  宋渊几乎翻过了所有山头,最终才找到一处类似诸恶池的地方,池水已经被雨水铺满,灵力随诛仙阵消失,便成了普通的蓄满了雨水与焦土的池子。
  处处黑色,即便已过太阳升起的时辰,幸州的天都是黑的。
  盘桓于穹苍的龙云并未完全消散,滚动的云层中时不时有蓝紫色的电光闪过,每一次低沉的轰隆声,都将成为经历过这一切人的噩梦。
  宋渊终于找到了谢屿川。
  他的衣服上满是鲜血与泥土,被骤雨淋了一夜,背上负伤,漆黑的发丝湿漉漉地盖住了半边身躯与脸庞。
  他在雨里待了太长时间,以至于被那些从山上冲下的黑色泥石掩盖了手脚,苍白的身躯被水泡得泛青,竟像是死了许久,连呼吸都不能察觉。
  宋渊连忙跑过去,他将谢屿川从泥泞不堪的地上拉起,触手所及像是一块冰,这块冰便是此次大难不死,也耗损太多真元,能否醒来也是未知。
  宋渊将他背在背上,连忙往妖界而去。
  妖界受月神庇护,极寒之林更适合妖族修身养性,银狼一族本就是月神后裔,只要回到那里,谢屿川还有一线生机。
  什么统一两界,什么为当年妖王报仇,如今这些与摆在面前的难题而言统统不再重要。
  谢屿川若死,银狼便绝后了,妖族也将易主。
  宋渊是宋氏子孙,誓死保卫狼王,他不会让谢屿川死。
  将谢屿川背上背的那一瞬,宋渊才看见他纤细的手臂坠下,半松的手心里还有一抹亮眼的金色,仔细去看,便能看出那是洛银的金钗。
  谢屿川无力抓住金钗,在他意识消失之前,恐怕也怕这金钗会被雨水冲走,故而他紧紧地握着,将那金钗锋利的边角深深地扎进了手心的肉里,金钗穿过手骨,这才留了下来。
  宋渊一怔,脚步短暂地停顿,眼神也在诸恶池上一扫而过。
  池面上没有大殿的丝毫痕迹,碎了一地的灵力早就化成粉末,谢屿川命人打造的金笼唯留一点儿破败的残躯,其余这里什么也没有。
  没有洛银。
  了无生气。
  他不敢去想昨夜重明山谷究竟发生了什么,但他知道,洛银的计划失败了。
  宋渊离开重明山谷前,对那些从妖界匆匆赶来的兽族首领道:“寻回无言、无蝎,妖族撤军,离开人界。”
  “是!”
  他无暇顾及其他人,也想不到明瑕究竟是如何从暗溪中出来的,更不知方才将他手腕上灵石镣铐去除的明瑕此刻去了何处。
  宋渊背着谢屿川,像是在背一张随时能被风吹走的纸。
  便是回到了极寒之林,养好了这具身体,生死如何,还看他自身的意志。
  第99章 九十九 谢屿川:将成噩梦。……
  那是不可触底的旋涡。
  是睁眼闭眼也无法区分的黑暗。
  谢屿川感觉到自己一直在下坠、下坠, 像是坠入一个永无止尽的深渊,而他就在这深渊中,不得挣扎, 不能解脱。
  他看到了许多不好的画面, 那些纷乱的场景似真似假, 像是烈火灼心般让他痛苦万分, 画面从模糊变得清晰,那火光中孱弱的身影, 成了谢屿川不敢去看的噩梦。
  另一个,比沉入黑暗,没有声音,没有边界还要可怕的噩梦。
  那是他此生经历过最痛苦的一刻, 比挖心还要难受。
  他看见了被火光笼罩的金笼,看见了金笼里,缩成一团的身影。
  她在暴雨中瑟瑟发抖, 承受着不断落下的雷霆, 披散的长发湿淋淋地包裹着身体,大火与雨水排斥产生的烟雾中, 仅有一双直直朝他望来的眼睛让他能感受到自己还在活着。
  谢屿川曾看见那双眼无数次, 他伸出手,想去描摹那双眼的轮廓,想碰一碰她被雨水打湿的、颤抖的睫毛,可他动作的每一寸, 都牵扯着四肢百骸里衍生的痛苦,生不如死。
  “姐姐。”
  “洛银。”
  谢屿川对着那道身影喊了无数遍,可他听不见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洛银的声音, 直至龙云之下,最后一道通天光柱落在她的脊背上,那双眼睛从他的眼前消失了,连带着那个人也一并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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