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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啖一肉_61

  青毓撇了撇嘴,见邹仪眼底的淡淡乌青心下不由一软,叹了口气道:“好吧,”又见邹仪神情严肃盯着他,不由得也把玩笑心思暂且搁到一旁,“你猜的一点也不错,那装煎饼的油纸有问题,方旌昨晚连夜捉了人将油纸带回,那油纸一沾上油,就会显现出墨字来。”
  “上面写了甚么?”
  “还能写甚么,无非开头先写户部中饱私囊草菅人命,再写户部乃是城主授意,最后写城主通敌——倒是条理清晰有模有样。”
  邹仪忍不住深深吸了口气:“那生产油纸的人抓到了没有?”
  青毓道:“自然是抓到了,他们也不曾想在年度大会的前一日我们会突然发难,毕竟之前毫无征兆,逮了个正着。不过嘴巴不是一般的硬,我走的时候方旌还在审他们呢。”
  邹仪道:“务必得在大会之前将幕后指使套出来。”
  青毓宽慰他:“当然,套不出来最急的还是户部。他们现在连根带串逮了这么多人,总归有破绽,我瞧着也差不多了,肯定来得及。”
  邹仪望他一眼,深深的叹了口气:“不知道今日的年度大会,会是怎样一副光景。”
  不论他们心中思虑如何,日子总不会变,水似的抓也抓不住就这么淌了过去。
  天一亮,谷城叽叽喳喳的就热闹开了。
  凡及冠及笄者早早就吃好早饭打扮好出了门,一路紧赶着去了谷坛。
  年度大会是不许外人进入的,只有城民,即便如此还是坐得满满当当,有人一路招了不少叫卖吃食的,却不曾见到那家鼎鼎有名的宋记煎饼,还在嘀咕着,城主已经走上了石台。
  之前的流程同千百次的一样无趣,城民们昏昏欲睡,顶着毒辣太阳不住的喝酸梅汤。接下来就该是城主做陈词了,之后则是抽选十个普通城民,回答问题。
  大家自然是期待后者,盼望着他能快些讲完,却不料城主走上石台却不说话,只静静的将在座的千姿百态的面孔一一扫了一遍。
  热得昏头的民众忍不住不满的嘀咕起来,在城主身旁的礼官小声提醒他,他却极平静的微笑,将一叠陈词从怀中掏出,在大家都猝不及防的当儿,突然把它撕了个粉碎!
  四座皆惊!
  本是坐着的城民都猛地站起来,一时喧嚣险些掀翻了天,在城主身旁的礼官已经惊呆了,过了好一会儿扑到地上去捡那七零八落的纸片,声音颤抖得厉害:“城主……城主大人这关键时刻,您怎好负气啊!”
  城主不分半点眼神给他,突然向前一大步,脱离了侍卫的保护,举起双手往下压了一压,场内奇迹般的静了一瞬。
  就听男人声音洪亮道:“这陈情书,我不日前刚说过,若是现在还将这套说辞搬来糊弄,未免诚意不足。我今日要讲的不是我这任期做了如何如何,而是有人在我们谷城,意图将我们谷城搅得如何天翻地覆!”
  场内就静了这么一瞬,一瞬之后就像掀开沸水的锅子,热气腾的冲了出来!一片沸腾之声!
  与此同时,天牢。
  方旌从昨夜开始就不曾出过天牢,他本是负责城主的近身侍卫,他反复叮嘱之后,干脆拉了他老父亲来坐镇,老方大人老当益壮,比他这儿子名气响当当了不知道多少倍,有他在,贼人不敢轻举妄动。
  方旌步履沉重的在天牢走着,他来过天牢不知道有多少次,尤其是最近,时常找个干净桌子就能睡上一觉,对天牢的印象也从刚开始的恐怖神秘到如今的习以为常——他以为他是习以为常了的,可他今日走着的时候,心里不知道是个甚么滋味。
  很快就到了,他站在牢门口,注视着牢房内背脊挺拔如君子之剑的男人,牢内黑魆魆的,唯有男人的眼睛明亮如白昼。
  他深深、深深的看了他一眼,哑声道:“顾大人。”
  户部左侍郎顾秋,顾大人。
  这是他连夜审问最终得出的结论。
  顾秋看着他,眼里平静如水:“斾宣你这样看着我,想来你是知道了。”
  “是。”方旌眼睛发红的盯着他。
  顾秋冲他微笑道:“那好罢,你有甚么想问我的,尽管问,我必然知无不言。”
  方旌点了点头,见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就合上了眼,于是这个肮脏黑暗的牢房里失去了惟一一抹光亮,他胸口有千百种情绪澎湃纠结,现下堵着那小小的喉咙口,竟叫他一个字都吐不出来。
  他突然想起他少年时候在府上见到过顾秋,那时候顾秋还是个青年人,高高瘦瘦的,面孔很是英俊,眉宇间笼罩着一抹忧郁的愁气给他平添虚岁,唯有眼睛孩童似的亮。他之后同人打听,才晓得这人就是户部赫赫有名的傻子。
  人傻一时容易,但数十年如一日的傻,他要有多坚强的内心,顶着多大的压力,咬牙咽下多少的血泪?
  方旌从来不说,但他知道自己心里头是极佩服极渴望的,顾秋是他永远都不能成为的那种人。
  可是……
  他深呼吸一口气,将眼底的情绪逼退,叫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冷情冷意:“顾大人,我们谷城如何亏待你倒叫你投奔敌人,做那鼠贼?”
  顾秋道:“谷城待我极好,不曾亏待。”
  “那是为甚么?”
  顾秋突然睁开眼,那眼神中满是他看不懂的神色,似是藏得极深,偶尔浮光掠影瞥一眼就足够让人心惊肉跳。顾秋说:“斾宣,不是你的错,你万不要自责。”
  “那是为甚么?”
  顾秋又合上眼,似是闭目养神。方旌咬了咬牙,最终忍无可忍的一把上前握住了他的手腕,甫一握住就被那消瘦手腕激得吃了一惊,他咽了口唾沫,哑声道:“顾大人,说好的知无不言呢?”
  顾秋这才复又睁开眼,似是愧疚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不是你的错,斾宣……你年纪小,不知道有没有听说过‘陈业’这名字,这是我……先师。”
  方旌听说过。
  这是约莫三四十年前盛极一时的大儒,是真正的圣贤,学识渊博而为人仁厚,他小时候还曾偷看过陈业写的五经不同,角度新颖自成一派,可后来不知发生了甚么,陈业这个名字被抹杀,连带的他所有撰写的书籍都被列为□□焚毁。
  顾秋幽幽道:“老师他当初提出了两个想法:其一,废除禁浴条例;其二,改变现在凡及冠笄者皆可参于投票的制度,改为精选出的有才能者参与。”
  方旌几乎忘了是在审问,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废除禁浴条例,虽叫人吃惊,还勉强能接受;城民皆可投改成精选的有才者参与实在是胆大妄为,他们当初就是因为忍受不了金蜜国权贵的压迫才揭竿而起,对特权可谓是深恶痛绝,而陈业折腾这么一出几乎是要走之前旧王朝的老路,将人分了等级,那些平生第一次尝到自由甜头,抱住民主如溺死者抱浮木的百姓又怎会不愤怒?
  他想到这里,心中隐隐升起了不好的预感。
  顾秋却不看他,自顾自的说了下去:“你知道他们最后对他怎样了吗?焚其书,戮其徒,我因年纪太小做不成闭门弟子而躲过一劫,他本人则被施以剐刑,割肉节解,屠割肢体,总共三百六十刀……至死方休。”
  那扎着两角的小童,不过五六岁,亲眼看着自己敬仰如天神的师傅凌迟于市,肉如鱼鳞般削下的时候,是怎样的心情呢?
  方旌忍不住浑身一个激灵睁大了眼睛,顾秋却忽然把手放在他肩上,哄孩子似的轻轻拍了拍,他忍不住咬紧了后槽牙直咬得整个嘴巴都发了麻,这才哑声道:“是谁允许的……不是说谷城一成立就即刻废了极刑么……是谁允许他们蔑视我们谷城律法,自以为是行侠仗义的?!”
  没有一个谷城人不为谷城而感到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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