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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1节

  我非常兴奋,直奔旧四街而去。旧四街是沿江市最老的四条街道之一,老虽老但不减它的繁华,古玩街就在它的附近,两条街遥遥相望,鸡犬相闻。
  我很快就找到那修,那修告诉我,我们要找的人住在旧四街,他姓何,已经八十多岁了,祖上世代都是打造首饰的行家里手。解放前他本人在沿江市最出名的银楼“德福楼”做过好几年,解放后他在首饰加工厂干过好多年,手艺精湛不说,对于古今中外的各种首饰,那是了解得绝对到家了,在沿江市他认第二,就绝没人敢认第一。
  听完那修的介绍,我对这位姓何的老人兴趣直线高涨,看来能帮我破译四面佛来历的人,除了他没有第二个人。
  旧四街虽然叫旧四街,但是房屋并不算太旧,起码比不上四合院的年头。年头虽然不久,但是看得出住在这里的人都比较怀旧,大多房屋建造得很复古。远远看去,竟比古玩街还有架势。
  那修带我在街头巷尾穿行,这里的小巷也颇为独特,像是连在一起的蛛丝,让人越走越迷糊。幸好那修认路的本领还不错,在那些小巷中穿行了一会儿,我们就在一扇不起眼的大门前停了下来。
  “就是这儿?”
  “就是这儿了。”那修用手拍了拍门,“何爷爷,我是那修,你在家吗?”
  大门很快被打开了,开门的是个八九十岁的老人,拄着拐棍,满脸的皱纹像深深的沟壑,不过那些沟壑现正在向两边拉伸。
  看到老人愉快的笑脸,那修也笑了,我这才醒悟,原来两人竟是熟识,只是年龄未免相差太多了……
  “那修啊,你很久没来看爷爷了。”
  “是啊,何爷爷,您的身体还好吗?”
  “还行,难为你还惦记着我这个老头子……”
  寒暄过后,那修把我拉到何爷爷的面前:“何爷爷,这是我朋友洪灵。她有个东西弄不明白,想让你帮着看看。”
  我急忙把法盒递了过去,殷切地看着面前的老人。
  何爷爷瞥了我一眼,慢吞吞地从怀里掏出一副眼镜戴上,然后打开法盒取出四面佛,他先将四面佛在手里掂了掂,然后放在阳光下细细地看了半晌。
  突然,何爷爷的神色变了,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那修急忙问道:“怎么样,何爷爷?”
  “这东西,你们是从哪儿得来的?”
  我和那修对望一眼,我撒了个谎:“呃……一个朋友给我的,来历我也不太清楚。”
  “啊,我本想着要是从古玩街上买来的,那几个小崽子就真该教训教训了。真没想到我有生之年竟能见到它,真没想到啊。”何爷爷用手摩挲着四面佛,神情激动,“你们看这吊坠的模样,这铸膜,这打磨……一等一的好手艺呀。”
  看着何爷爷的样子,我心中燃起一丝曙光,没想到事情这么顺利,竟然找到一个知道内情的人,那修找的人果真不错!
  我忍不住插嘴:“何爷爷,四面佛应该不是中国的吧,以前没人信四面佛的。我猜它可能是外国传过来的,或者它是贡品?”
  “嗯,小丫头倒也有些见识,不过这个四面佛却不是贡品。”
  “何爷爷,您赶快告诉我吧。”
  “别急,这事说起来就话长了,我如今年纪大了,有很多事都记不住了,我慢慢讲,你们就慢慢听吧。”
  何爷爷拄着拐棍走到院子一隅的葡萄架下坐下,那里还放着两张小杌子,于是我和那修也走过去坐下。何爷爷手里仍拿着四面佛,时不时要看上两眼,葡萄架下十分凉爽宜人,我竟然产生一种小时候听奶奶讲古的错觉。
  “小丫头,我们何家世代都是打造首饰的,想必你听那修提过吧?”
  我点点头,何爷爷的头稍稍向上仰起,神情悠然,似乎在回忆什么往事。
  “何家进入打造首饰这一行,大概始于明朝中期,由于手艺出色,还有先祖曾在明朝时期内十二监下属的银作局做过御工。唉,不过那时候世道不好啊,明朝的皇帝大多昏庸短命,只有世宗和神宗这两位还算是强些。神宗刚即位的时候还是个小毛孩子,朝政都把持在两个皇太后和一些权臣手里,后来神宗长大了,就想把皇权拿回来,两个皇太后倒是好说话,可是那些拥有权力的大官可不是那么听话的。于是神宗开始一点点清算这些人,他的手段好,这些大官都一个个落马了,其中有一个大官早就预料到会有这么一天,于是他一早就在盘算后面的出路。
  大官为保自身的权势想尽办法,可是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过皇帝,于是他剑走偏锋,想到一个毒计。神宗年轻,最喜欢美色和新奇的事物,在神宗有所防范的情况下,美人计不一定好使,还容易使自己暴露,所以他只能选后者。
  当时朝廷和暹罗国,也就是现在的泰国邦交不错,暹罗国时常进贡东西给神宗,也有不少暹罗人进入京城,我想四面佛的形象就是从那个时候传过来的。大官在见到四面佛之后,又机缘巧合得到一块天外飞石。天外飞石在古代是个稀罕物,搁到现在那就叫陨石。这块陨石坚硬无比,看着不起眼,但是剥开附在表面的杂质,竟然灿然生光。
  大官本来想让工匠把陨石铸造成四面佛,然后在上面涂上迷失心智的毒药,再进献给神宗,但是进献东西给皇帝不是那么简单的,中途要经过许多人的手,恐怕四面佛还没到神宗的手里就已经出事了。大官手下的一个谋士给他出主意,说毒药不能涂在表面上,应该让工匠把四面佛铸成中空,将毒药放置在其中,然后预留小孔,用油蜡封住,只有长时间佩戴才会使油蜡溶化,毒液慢慢溢出。
  大官觉得这个计策甚好,于是就让手下寻找手艺精湛的工匠铸造四面佛。可是陨石难熔,许多工匠都失败了。大官心急如焚最后竟然找到了我的先祖。当时先祖还是民间的工匠,看到陨石难熔,于是想到父亲留下来的秘术。
  秘术中说如果遇到无法熔炼的金属,可以到极暑之地捕捉火妖,放进熔炼炉一起熔炼,说不定就会成功。这个火妖呀,我当时也很好奇,不过听我父亲讲,火妖其实是一种很耐热的动物,形态介于人类和猴子之间,但是它们比猴子聪明多了,而且相当记仇,极难捕捉,它们的血液中含有一种古怪的东西,几乎能熔化任何金属。只可惜火妖繁殖量太少,明朝末年时就差不多被捕杀干净了。其实古时候有几把名剑也是用火妖祭剑才炼成功的,后来人以讹传讹,倒说是用人祭剑,当真可笑。
  大官听了我先祖的话,费尽心力弄到一只火妖,关在笼子里送了过来。我先祖见到那只火妖的时候,吓坏了。火妖全身火红,身上不长皮毛,上身直立,眼睛像人的眼睛一样,简直就是被妖魔化的人类。其实关于火妖一直都有一个传说,传说火妖是受到诅咒的火神一族,它们身上虽然有强大的能力,可是被贬到人间之后,它们神的智力慢慢退化,已经驾驭不了身上的能力,只能被渺小的人类一个个扑杀,直到灭绝。不过仍然有个别火妖是极为危险的,接近它的人一不小心就会被它撕成碎片。
  先祖早就听过这个传说,为了慎重起见,他在熔炼炉四周布置了几种法器,想要镇住火妖。可是当我先祖把火妖和陨石一起扔进熔炼炉的时候,火妖发出一声相当可怕的悲鸣,在场的几个人脑袋一晕,都倒在地上人事不知,醒来的时候,火妖和陨石都不见了,只剩下熔炼炉里一滩金色的液体。
  后来先祖按照大官的要求铸成四面佛,本来陨石是很大一块,不过铸造出来却变得很小,只能当做腰间的配饰或者吊坠。
  大官依约付给先祖一大笔钱,可是随后就派遣杀手想要取我先祖的性命,幸好先祖早就洞悉真相,及时服下假死药,躲过了一劫。
  大官在明神宗寿辰的时候将四面佛成功地进献了上去,神宗果然喜欢新奇事物,四面佛外形是暹罗国的真神,材质来自天外飞石,坚硬无比,神宗自然觉得非常新鲜,就直接佩戴在身上。
  大官每天都心惊胆战地等着神宗驾崩的消息,可是过了一段时间神宗还是活得好好的,不过宫中却传出一些奇怪的传言,说是慈圣皇太后突然得了怪症,每夜梦魇,梦靥时总是嗜吃宫女的头发,白天则精神委靡不振,气息艰难,群太医束手无策。神宗心急如焚。慈圣皇太后是神宗的生母,在神宗心里的地位自然不同。为了救治慈圣皇太后,神宗不顾家丑外扬之嫌,张榜天下召贤能之士来京医治。
  令人没想到的是,最后竟是一个道士看出了问题的关键,道士说慈圣皇太后是被邪气所侵,罪魁祸首是皇太后戴在身上的四面佛。原来神宗笃信佛教,四面佛上身第二天就被他转赠给慈圣皇太后。
  查明皇太后的病因后,神宗大怒,不仅将大官杀头抄家,还杀了京城和左近城市里四百多个首饰工匠,以至于好长一段时期民间首饰行业凋零,众多技艺失传,可这也不过是神宗众多暴行中小小的一笔罢了。
  我的先祖假死逃脱了大官的追杀,同时也避开了神宗对首饰工匠的屠杀,算是相当幸运。他隐姓埋名地活了下来,也洞悉了大官想害神宗的意图。可奇怪的是,他当时虽然按照大官的意思造好了四面佛,可是并没在其中填充毒液,皇太后的病是怎么来的呢?
  话再说回来,道士看出是四面佛害人之后,神宗下令销毁四面佛吊坠,可是吊坠竟然刀枪不入,水火不侵,弄得人人都拿它没办法,最后还是道士的一个主意解决了问题。道士说四面佛吊坠性属火,必须用一个寒铁盒子镇住它,然后密封起来坠到不见天日的深水底下,太后的病就会好了。
  神宗让人照着道士的话做,慈圣皇太后的病果然渐渐好转。神宗晚年会笃信长生,大量服食丹砂而死,其实跟这件事对他的影响脱不了关系。”
  何爷爷讲话虽然慢,还时常要停下来想一想,但是内容却十分丰富曲折,让我像听评书似的,欲罢不能。
  那修听完若有所思:“没想到四面佛跟何爷爷有这样的渊源。”
  我不解:“不是说四面佛吊坠放进寒铁盒子里沉入水底了吗?怎么会上来?”
  何爷爷道:“有人专门捞海货,或者是某个人捞鱼给带出来的。总之它是上来了。”
  “上来就是祸害人的!”我心有余悸地看了看四面佛吊坠,“现在该怎么处理它?”
  何爷爷感叹:“我跟你们说的故事之所以会一代代流传下来,就是因为先祖心中有愧,四面佛的身上附着四百多个首饰匠的亡魂还有当年火妖残留下的邪气,当真是个害人的东西。我想,要是能把它销毁最好,如果不行,就只好让它从哪儿来再回哪儿去。”
  我想起海经,想起林娜,还有几次出现在眼前的红影,虽然还有许多谜没解开,但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活着的人还能好好地活下去。
  我毅然将四面佛吊坠托付给何爷爷,想来他也很想亲手完成先祖的遗愿吧。
  跟何爷爷告别后,我和那修走出旧四街,边走边聊,竟然走进古玩市场了。解决了四面佛的事我心中轻松不少,看着那些摆在地摊上的小玩意儿,竟也生出几分赏玩的兴致。
  “那修,你看这个烛台好不好?”我拿起一个鎏金的烛台,虽然上面的鎏金斑驳得厉害,不过花纹很细致,做工也考究,看得出是以前大户人家才能用的东西。
  那修瞥了一眼:“俗气。”
  我只好悻悻地放下烛台,又拿起一个青花瓷的扁腹葫芦瓶,不知道是干什么用的,不过看着挺精致,只是瓶沿上有几道缺口。
  “这个怎么样?”
  “更俗气。”
  我心里有些不高兴,放下小瓷罐,追到那修的身边:“我知道你们家珍贵的文物多,但是也犯不着对外面的东西这么不屑一顾吧。”
  那修淡然一笑:“文物?我们家早就没有什么文物了。早在我父亲去世之后,我就把那些文物全都捐给沿江市博物馆了,而且还是大张旗鼓地捐的。”
  我吃了一惊:“为什么?”
  那修冷冷一笑,嘴唇里吐出几个字:“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我不想为了几件文物搭上那家的老宅。”
  那修的话让我不太理解,不过看他的态度并不像外表表现出来的那样不在乎那家的老宅。
  我突然失去了逛摊的兴致,跟着那修的步子慢慢走出古玩市场。
  “那修,你怎么会认识何爷爷的?”
  “其实何爷爷和我爷爷是老相识,几十年前,沿江市曾经爆发过一场瘟疫,何爷爷刚迁回沿江市就不幸染病,是我爷爷救了他的命,后来他们就成了莫逆之交。”
  原来何爷爷也受过那家的恩惠,那修的爷爷真是给自家的孙子遗惠余泽,直到如今。
  回到家好几天后,我心里仍然惦记着四面佛吊坠。现在想想,何爷爷的故事也有许多说不通的地方,比如说火妖,比如说四面佛里没放毒液却让慈圣皇太后夜夜梦魇,嗜吃头发……不过这一点却是和海经的症状很像。我不得不劳驾自己的想象力,去猜测会发生这种状况的缘由。
  何爷爷说火妖这种生物是极有智慧,并且报复心极强的,也许熔炼炉的火焰使它以另一种形态生存下来,道士所说的邪气,也许就是它存在的证明。
  我觉得自己的猜测应该有些靠谱,但是猜测毕竟只是猜测,恐怕永远也无法得到证实了,实在是遗憾。
  多天来,山子经常到医院去看海经,我从山子的口中得知,海经的病情逐渐好转,不过对于他的病源,主治医生一直讳莫如深,似乎说是新病种,没有研究明白之前是不能随意公开的。
  我很替海经惋惜,这个一直风流不羁的人竟然成了别人的实验品,不得不说命运实在是开了个大玩笑。可是这样的结果,对他来说也未必不好,至少他终于摆脱四面佛了。
  又过了几天,山子突然跑来找我,看他满脸慌张的表情,我直觉地以为出了什么大事。
  “洪灵,海经去自首了。”
  “自首?他做了什么犯法的事?”我眉头紧蹙。
  “他竟然到公安局说,是他杀了林娜!”
  “啊?”我相当惊讶,虽说我已经隐隐猜到事情的缘由,可我不知道海经竟然会自首。
  山子轻叹:“海经真糊涂,他怎么会杀了林娜呢?不过也不需要太担心,他是因为精神上的毛病住院,我想法官应该不会重判。”
  看山子满脸纠结的表情,他似乎怎么都不相信是海经杀了林娜。我忡愣,如果海经已经完全恢复了,那他就应该知道是什么导致他走到现在这一步,他解开了精神上的枷锁,却逃不过良心上的谴责吗?
  我记得黄双燕跟我说过,黄晓悦死前最后一句话是,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真正的爱情,这句话恐怕说的并不是海经,而是她自己吧,她是因为愧疚而死的。
  可惜海经永远也无法知道黄晓悦真正的心思了。
  这究竟是遗憾还是幸运?
  在沿江市的出租屋里猫了多天,吃了将近半箱方便面后,我终于整理心情回到百草镇。
  已经是九月下旬,天气终于不再是火烤般那样热,太阳虽然大,但是不时吹到身上的凉风让人舒爽不少。这样的天气是我最喜欢的,心情也连带着好起来。
  我快步走到家门口,一眼望去,院子里很干净,竟然连一棵杂草都没有。我有些吃惊,瞥向周大娘的家,正好看到周大娘从屋里走出来。我心中有几分瑟缩,四目相对时看到的却不是厌恶,而是怜惜。
  周大娘……不怪我吗?
  “好孩子,你受苦了。”
  周大娘的眼中噙满泪水,我多日来的焦虑和歉疚都化为乌有,立刻向周大娘奔过去,搂住了周大娘。
  “大娘,你不怪我吗?”
  “好孩子,别说傻话,明明是你受委屈了。大娘这些日子很担心你,可是你总不回来,手机也不通……”
  我惭愧地低下头:“我怕周大爷见到我心里不舒服,所以没敢回来。”
  “唉,你还算了解你周大爷,他心里确实别扭了几天,可他也不是个不明事理的,知道不是你的错,哪会生你的气?”
  一抹释然的笑容尽情绽放在我的嘴角:“那太好了。早知道你们不怪我,我一早就回来了。”
  周大娘也笑了:“好多天没回来,想家了吧。院子里我经常帮你打扫,可屋里怕是积了很厚的灰,你赶紧进去扫扫,扫完之后到大娘家吃饭。”
  “嗯。”我愉快地应声,然后打开房门,一头钻了进去。
  这一次有半个多月没回来,房子里清冷得很,我细心地做了大扫除,然后到周大娘家吃饭。虽说周大娘告诉我周大爷并没生气,可是我看见他的时候,心里还是禁不住发怵,谁让我们这位周大爷以前是打猎的一把好手呢,听人说他以前曾独自一人撂倒过一头熊瞎子,身上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我一反往日的活泼爱说,沉默地吃饭。在我看不见的角落里,周大娘拼命跟周大爷使眼色,就差没扑上去把他的脸揉成个笑模样了。
  终于,周大爷提起筷子往我碗里夹了一筷子豆角:“多吃点儿,丫头,要不你大娘该伤心了,以为你嫌弃她的手艺呢。”
  我的心情豁然开朗,和两位老人有说有笑地吃完了一顿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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