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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敢 第9节

  一些事情,也就推到了明日。
  李天自这次来,只想看看自己的女儿,也顺带着找受害者家属了解了解情况——没想到凑巧遇到,李天自是老警察了,也不动声色,默默地观察着对方反应。
  在青城,每年都会有因意外去世的人,车祸,失足溺水,高空坠落,还有不小心吃错药,或者意外猝死,等等等等。
  但像“蓄意杀人”这样的案件,在治安一年强过一年的情况下,还真是少见。
  李天自也希望,叶扬书父亲的死是一场意外。
  他很少对女儿提及那些案子。
  做警察这行越久,看过的脏东西越多。有时候为了财产,兄杀弟,弟杀兄;感情纠葛,妻子也会激愤杀人……
  人性是否真的本恶,是否只有后天不停的善意引导和向上才能塑造文明。
  李天自不确定,他只希望女儿能永远保持良善,能永远怀一颗热忱的心。
  他慈爱地看着李穗苗端了饭菜过来,温柔地望着女儿吃面,笑着回答她的问题。
  祁复礼的电话一直响,是系主任打电话;李穗苗刚坐下,他就走了。叶扬书继续坐了一阵,慢条斯理地吃完自己的饭,才端起餐具,礼貌地和李天自道别。
  “李警官,”叶扬书说,“有什么事,您随时联系我。”
  李天自笑着说好。
  李穗苗挥手和他告别,等人走出一段距离后,才小声地对爸爸说:“你别听我们学长说,他虽然是我们班助,但和高中时候的班主任还是不一样的。再说,我都这么大了,有什么事,您直接联系我就行了呗。”
  李天自点头:“肯定啊,你学长说的也就是客套话。”
  李穗苗没往别处想,她只觉得父亲说的对,捏了捏筷子,察觉到李天自视线,顺着看过去,好奇地问:“爸爸,你看我们学长干什么?”
  李天自回转过神,笑:“你这个学长长得不错,也很有礼貌,热心肠。”
  李穗苗没放在心上,埋头扒饭,问爸爸,等会儿要不要带他逛逛学校呀?爸爸现在住在哪里呀?方便吗?
  李天自一边回答着女儿的问题,一边低头,仔细想刚才与叶扬书接触过的点点滴滴——
  礼貌,优秀。
  他的确不像。
  一点儿也不像。
  ——一点儿也不像,会杀掉自己父亲的嫌疑人。
  第12章 热火
  我感受过多次最纯粹的善良。
  人生中所感知到的第一段善意来自于母亲。
  母亲和父亲的结合是一桩阴差阳错,母亲年少时有心仪的男性,遗憾的是对方已经有过一段婚姻。外公外婆极力反对,认定母亲实在不该嫁给一个比她大许多的二婚男性。
  母亲赌气之下,嫁给外公同事介绍的人——也就是我的父亲,自此开始了漫长的噩梦。
  我知道自己是强迫后的产物。
  婚内强,奸后的扭曲罪证。
  母亲没有将我打掉,而是将我生下,这意味着她永远都有着和我父亲的纽带。
  我是束缚她脚步的镣铐。
  那最纯粹的善良令母亲选择养育我长大,并给了我那家暴的父亲一个“你永远都无法摆脱我”的借口。
  第二段善意来源于父亲所工作工厂的那位老板。
  那是一个专门为国外某电子设备做代工的电子厂,虽然无法同那些规模更大的厂子所比较,但在我所生活的小县城中已经算得上是“纳税大户”。
  父亲原本有一份体面的工作,遗憾因他醉后闹事而被迫主动辞职。在厂子中负责安保工作,也是爷爷想让他“过渡一下”。
  可惜父亲还没过渡完,爷爷撒手人寰。人走茶凉,更何况父亲的名声的确算不上太好,父亲高不成低不就,将爷爷留下的遗产挥霍干净后,在工厂中继续坐着安保的工作,一做就是几年。
  我去过工厂多次。
  初中时,我向父亲讨要学费失败,离开工厂,走了神,险些被车撞到。
  那是工厂老板的车,一辆完全可以用低调来形容的帕萨特。他下车,和蔼地问我,有没有被吓到?
  你是谁家的孩子?来这里做什么?
  在得知我的来意后,他给予了我一笔钱——几张可以令我交上那笔学费的钞票。
  他真是个好人,遗憾好人没有好报。
  三年前,我从报纸上看到这位好人的消息。
  他在工厂中因低血糖而昏迷,因厂长有单独的休息室、且有午睡的习惯,当人发现不对劲的时候,距离他昏迷已经过去五小时之久——
  错过了最佳的抢救时机,他在当晚撒手人寰。
  只留下一个妻子和年幼的继女。
  第三段善意,是小麦穗。
  那天的我因强烈的饥饿感而胃痛,以至于连老师在讲什么都听不到。胃部痉挛到难以平息时,我趴在桌上,闭上眼睛,尝试借此缓解痛楚。
  我那时和小麦穗素不相识。
  她主动小声问我,是不是哪里不舒服?是胃痛吗?她那边有一包热牛奶,还有一小袋饼干,你吃吗?
  我想我永远都会记得那平息我胃部痉挛的热牛奶和饼干。
  还有她的名字。
  端端正正,李穗苗。
  有时,我也会想,倘若我的母亲如约嫁给她爱的男性,我是否也会拥有小麦穗那样的性格——那种和她父亲如出一辙的善意。
  而不是现在,连爱都不能直白出口,而是蜿蜿蜒蜒、曲曲折折的暗中窥伺。
  小麦穗之于我,是屋檐下躲雨的陌路人。
  明知天空放晴,她旋即便能离开;我注定只能等太阳落下,夜中前行。
  早知要分开,我却偏偏要和她同行。
  这种强迫性质的“恶”,大约也遗传自我那作恶多端的父亲。
  真讽刺。
  我厌恶他,也不可避免地遗传自他。
  包括,面不改色撒谎这一本事,我也和父亲一模一样。
  李天自来学校的消息,我共享给我朋友。
  他很冷静。
  天网恢恢,疏而不漏。
  毒热的日头还没下去,我顺理成章地邀请李天自去食堂中吃饭。学校食堂里都在刷学生卡,他没有。
  我们一人帮他刷卡,一人替他端碗。
  李天自执拗地将现金给了我们——一碗面十五元,我看到他拿出边角磨损严重的钱包,郑重地数出一张十元一张五元。
  在这个电子支付风行的时刻,他依旧坚持着使用纸币。
  我想,那个用了很久的钱包,一定是小麦穗或者小麦穗的妈妈送他的。
  他没有提案子的事。
  这也在意料之中。
  李天自是喜欢按照程序制度来的一个人,但也不是完全的死板。他遵守规则,勤勤恳恳,老老实实,和电视剧中很多老实本分、却会被人陷害的善良主人公一模一样。
  小麦穗。
  你的善良让我不忍心去做你父亲被陷害的假设。
  他已经足够可怜。
  我记得那场针对你父亲而起的暴力,我记得一些愚昧的网友对你父亲的恶意揣测和攻击,我也记得家属如何带着花圈摆在你们楼下——
  他们如何扭曲着脸,向你们讨要巨额赔偿,甚至还要求你的父亲脱下警服。
  经历过这些事情的你,和你的父亲,仍旧保持着善良,平和。
  善良到在已经开始起疑心后,却还会选择按照程序办事。
  我知他谨慎,知他“宁可放过一千,不可错杀一个”。
  小麦穗,你们的善意都会有很好的回报。
  我再次向你承诺。
  以及——
  信写到这里,我的手机响了。
  久违的铃声,上次响起好像已经是几月前了。
  我放下笔,站起。
  宿舍里晚上八点,睡在下铺的人在打英雄联盟,还有一个舍友回家去住。睡对铺的朋友在洗澡,我拉开抽屉,拿出手机,看了眼号码。
  我接通。
  对方似乎打错了电话,听起来是位女性,大约二三十岁的模样,声音歇斯底里,她似乎被吓到了,似乎没想到这个号码会打通——但很快,她质问我,到底还想要得到什么,是不是变成鬼也不会放过她。
  背景中似乎还有变声期少女的哭声。
  我礼貌告知,她大约打错了电话。
  今日到此结束。
  我将写好的信和手机一并放入抽屉中,和之前的那些堆在一起,安静地看着它们。
  小麦穗。
  我不知何时才有勇气向你递出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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