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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2节

  按幽州军律,主将战死,亲卫逃回,亲卫尽数处死,家人抄没为奴。
  主将战死,亲卫不知所踪,则亲卫皆以通敌罪论处,家人皆连坐枭首。
  可如果主将投降了,亲卫也奉命跟着投降,家人却可以活着。
  这,是他们最后的一线生机。
  账,其实谁都会算,只是需要一些反应时间而已。
  更何况,郑子明先前,已经释放过一波幽州俘虏,没有理由厚此薄彼。
  即便韩匡献回头追究,也有韩德猛这个光棍儿汗替所有人顶罪,大伙不至于统统被处死。否则,就会让所有家丁心寒,从此之后,再无人愿意替韩氏卖力死战。
  “誓死不降!老夫誓死不降!”韩匡献将众亲兵的动作都看到了眼里,忍不住涕泗交流。亲兵的想法他能猜测得到,然而,他却无法接受。
  他是匡字辈儿,韩家在他们这辈儿,爬上显赫位置的只有四人。匡赞、匡美、匡献、匡胤,如果他临阵投敌,必然引起契丹皇帝的震怒,令韩氏多年的努力经营,彻底毁于一旦。
  想到这儿,他猛地低下头,朝着一名女将手中的钢刀就撞了上去。那名女将被吓了一大跳,赶紧飞身跳出老远,“你,你为何非要寻死,活,活着不是挺好么?子明,子明哥哥不喜欢杀人,顶多,顶多用你去跟契丹狗贼换些钱粮!”
  “他要死就让他死!”明明跟自己没任何关系,呼延云却觉得“子明哥哥”四个字,从陶三春嘴里说出来,格外刺耳。上前一步,将刀子横在了韩匡献的脖颈动脉处,大声命令,“死啊!你赶紧死啊!挺大老爷们儿,别耽误功夫。”
  “你……”韩匡献被她气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却忽然忘记了如何转动脖颈。手脚哆嗦,短短的山羊胡须上下抖动。
  “呼延家妹子,把刀拿开,别失手杀了他!”倒是郑子明善解人意,唯恐韩匡献被活活羞死,赶紧大声喊了一句,“他不投降就算了,人各有志。咱们把他抓回去关起来,回头还能跟幽州军换些钱粮!”
  “谁是你妹子?!”呼延云瞪起杏核眼,狠狠剜了郑子明一记,撇着嘴回应。手中的横刀却迅速收了起来,不再逼着韩匡献在投降和自杀两者之间任选其一。
  郑子明笑了笑,也不计较。
  呼延琮口无遮拦,非要做主把女儿许配给他。呼延云拿她的老不修父亲没招,当然只能把火撒到他这个外人头上。此乃人间常态,不值得过于较真儿。更何况,此刻他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急着去做,实在没功夫理会一些口舌之争。
  “恭喜巡检,此战又大获全胜!”呼延赞恰恰冲到近前,“不经意”地站在了自家妹妹和郑子明之间,拱手道贺。
  “恭喜巡检!”“恭喜巡检!”“恭喜巡检!”四下里,立即响起了一片道贺之声。来自太行山的绿林豪杰们,个个都兴高采烈,以共同赢得了刚才的战斗为荣。
  他们在未受招安之前,也曾经多次击败过官军的围剿。但是那些所谓的官军,都是晋国的地方兵马,战斗力跟正规战兵相去甚远。而幽州军的战斗力,却又远在当年的晋军之右。
  “活捉了敌军主帅,咱们又打赢了!”
  “这回捉了条更大的鱼!”
  “今晚又有酒喝了,巡检亲手抓到了敌军的大官儿!”
  “都指挥使呢,肯定能卖个好价钱!”
  “要我说就不卖,直接送到汴梁去,给巡检换个大将军当当。”
  “大将军有什么好当的,起码得换个大元帅……”
  同样因为获胜而兴奋,李家寨众乡勇的关注点,却与周围的绿林好汉们截然不同。
  若干场连续不断的胜利,已经令他们有了足够的资格去认为赢得这样一场战争理所当然。所以,他们更感兴趣的是,如此辉煌的一场胜利,能给寨子,给郑巡检,给自己,带来什么好处?自己的付出是否能换回足够的回报。
  “此战皆赖诸君用命!”一片欢呼声中,郑子明放下钢鞭,拱手向周围做了个罗圈揖。仗还没打完,还远不到该论功行赏的时候。然而,却不妨碍他向大伙表达一下感激,进而激励一下士气。
  “巡检大人功居第一!”
  “巡检大人威武!”
  “跟着大人,我等百死无悔!”
  ……
  四下里,欢呼声愈发热烈。很快,就充斥满了方寸天地之间,惹得周围的群山回音不断。“巡检大人功居第一!”“巡检大人威武!”“巡检大人……”
  “诸君,且将欢呼放在以后!”郑子明站直身体,双臂稍稍下压,示意大家稍安勿躁,“敌军总兵马高达两万,此战不过干掉了其十分之一。还有一万八千……”
  “杀!”“杀!”“杀光他们!”“来一个灭一个!”“来两个灭一双……”呐喊声,再度将他的话语吞没。李家寨乡勇,太行山豪杰,挥舞着手中兵器,气冲霄汉!
  郑子明再度将双臂下压,却无法令呐喊声音减弱分毫。弟兄们彻底脱胎换骨了,此刻早已不再是一群任人宰割的农夫,早已不再畏惧任何对手。
  认真地想了想,他将手臂收起,双手拱在身前,郑重朝大伙行礼,“得与诸君为伍,乃郑某三生之幸!”
  第十二章 少年(十)
  稀里糊涂失去记忆,稀里糊涂做了一个绿林好汉,又稀里糊涂变成了一个前朝皇子。被刘知远奇货可居,被符老狼的部曲追杀,被李守贞的部曲追杀,被呼延琮带领绿林好汉截杀,被侯景的眼线谋杀,然后又不断地改变姓氏,又石改为宁,再由宁改为郑……
  短短不到两年的时间里,郑子明几乎把人间冷暖尝尽。
  因此对他来说,凤子龙孙也好,三世公侯之后也罢,其实都不过是人自抬身价的一个噱头而已。
  交朋友也好,做事情也罢,最重要还是看你有没有本事,看他是不是真心。大多数时候,与其整日提防着三代公侯的队友在你身后下刀子,还不如与一群曾经脸朝黄土背朝天的农夫并肩而战,至少,他们的激情和笑容都不是装出来的,他们可以与你生死与共!
  钟鸣鼎食者未必就光明磊落,俯仰无愧。脸朝黄土背朝天者,亦未必就冥顽不灵,目光短浅。
  人的贵贱,原本就不该取决于其血脉,而是取决于他后天是否努力,取决于他的才学和品行。
  一位曾经驰骋河北的前辈豪杰说得好,人,不是牲口,不需要名种名血。
  郑子明原来不懂,现在,他却知道此乃人间至理。
  若是以血脉论贵贱,放眼中原,谁人能高过他这个大晋国的二皇子。而二皇子的身份,带给他的又是什么?无穷无尽的追杀,无穷无尽的梦魇。
  若是以血脉论贵贱,放眼中原,寻常农夫农妇,又怎么比得上数代簪缨节度使?比得上杜重威?比得上符老狼?比得上侯景、李守贞、还有中原各地拥兵自重的众多诸侯?然而,在辽国人的大军面前,这群簪缨之后又做了什么?不过是比着赛投降,比着赛看谁更无耻而已!
  倒是李家寨的农夫们,毫不犹豫地拿起刀。无论是当年跟着李有德一道结寨自保,还是这次跟着他一道奋勇反击,都未曾在贼寇面前后退半步。都未曾辜负身边的父老乡亲。
  当他们打退了贼寇的进攻之时,他们首先想到的也不是论功行赏,裂土封茅,而是追上去,将贼寇打得更痛,让贼寇永远不敢窥视自己的家园!
  与他们在一起,姓石,姓宁,姓郑,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你可以开开心心地做一个真实的自己。
  与他们在一起,你不用每天都尔虞我诈,亦不用时刻都斤斤计较。你只要跟他们一起付出,一起收获就行了。平素,他们会时时刻刻记得你的好;战场上,他们也绝不会落后与你分毫。
  当年常思凭着他的五百弟兄纵横泽潞两州,曾经令郑子明无比的羡慕、
  如今,他知道,他也有了一群同样可以生死与共的弟兄,并且,数量不止是五百。
  “小子,接下来怎么打?你快拿个章程啊,所有人都看着你呢!”呼延琮穿过欢呼的人群走上前,大声追问。黑色的面孔上,同样写满了自豪。
  “大当家可敢与郑某直捣敌军老巢?”郑子明笑了笑,扯开嗓子发出邀请。
  通往陶家庄只有两条路,一条经过脚下这个山坡,另外一条则通向定州。韩匡美派一部分兵马前来送死,而他自己却始终没有带着大军从山坡下经过。这说明,幽州军极可能是取道逃向了定州。大伙现在扑过去,刚好能砸烂他来不及从老巢中撤走的尾巴。
  “有何不敢?”明知道郑子明在激将,呼延琮却毫不犹豫地仰起头,大声回应。
  “杀贼!杀贼!杀贼!”呐喊声,转眼将他的回应声吞没。众绿林好汉,都为呼延大当家的勇敢果断而感到骄傲。
  “杀贼,杀贼,以血还血,以牙还牙!”迅速朝四下挥了挥手,呼延大当家豪气干云。一转头,却又压低了嗓子,用几乎无法被任何人听清楚的声音补充道:“小子,你可有把握?我的大队人马可是无法及时赶到!”
  “没有把握,但那又如何?”郑子明又笑了笑,轻轻摇头,“人这辈子,总得放手搏上一回!”
  说罢,也不管呼延琮如何反应,径自走向陶大春、李顺儿等人,命令大伙去整队,将轻重伤号留在寨子里,归辅兵们照顾。其余尚有一战之力者,则立刻出发,直捣幽州军设在陶家庄的老营。
  呼延琮原本胆子就大,先前的提醒,只不过是出于谨慎而已。此刻见郑子明浑然不惧敌军人多势众,当然也就豁了出去。迅速整顿好了麾下兵马,与众乡勇比肩而行,齐头并进。
  两支队伍士气高涨,又俱走惯了山路。不多时,便杀到了陶家庄西侧路口。隔着老远,便看见里边一片狼藉。旗帜、帐篷东一堆,西一堆,倒了满地。无人照管的牛羊在营地内跑动,失去主人的战马在栅栏后悲鸣。还有数十名正在往马车上装辎重的辅兵,发现有大军杀至,惨叫一声,转眼就逃得不知去向。
  “幽州贼果然逃了,杀进去,截下辎重!”不待郑子明把队伍停下来观察仔细,呼延琮已经迫不及待,将大手一挥,带领众好汉冲向了敌营。沿途的铁蒺藜,鹿柴,转眼便被清理到了路边深沟,木制的营门,也被推得轰然而倒。
  “呜,呜呜,呜呜呜——”陶家庄内,传来了一阵凄凉的号角。数伙盔卸甲歪的兵卒,跌跌撞撞跑出来迎战,被蜂拥而入的绿林好汉一撞,转眼就伤亡殆尽。
  “别恋战,直捣中军。打乱留守辽军的指挥。”见对方如此不堪一击,呼延琮胆气更盛,带领麾下众豪杰,长驱直入。沿途无论遇到幽州军的战兵还是辅兵,皆砍瓜切菜般剁翻在地。
  前后不过几个弹指功夫,幽州军的临时中军议事堂已经近在咫尺。跑动中粗粗扫了两眼,发现里边似乎还有人影晃动。呼延琮将长枪一摆,带着几名亲信率先扑上。还没等他一只脚踏进院门,耳畔,忽然有一通鼙鼓声炸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紧跟着,两支军容整齐的队伍一左一右,如狂风般卷到,将呼延琮和他麾下的绿林好汉们,恰恰夹在了正中央!
  第十二章 少年(十一)
  “不要慌,跟着我一起往外杀!”呼延琮暗叫一声不好,立刻红着眼睛,高举起兵器,号令麾下弟兄们跟自己一起突围。
  话音未落,耳畔却传来了另外一个截然相反的声音,“左营顶住左边,右营顶住右边。郑巡检就跟在咱们身后,辽贼玩不出什么花样来!”
  “哪个……”呼延琮愤然扭头,恰看见自家儿子呼延赞,带领着一票弟兄,扑向了左侧的辅兵。手中长枪所及之处,敌军纷纷躲避。
  “伏兵没多少人!姓韩的不知道咱们在!辽贼主力跑了,这场埋伏是专门给郑子明准备的!”呼延云的声音从他的背后响起,瞬间揭开了所有谜底。
  幽州军内并非没有爆发时疫,郑子明和呼延琮两个先前的判断也没有出错。幽州军在派出了韩匡献虚晃一枪同时,的确趁机撤离了陶家庄。只是韩匡美老谋深算,知道他必然会受到追杀,特地在陶家庄留下几两支伏兵,打算趁郑子明追杀他心切,反咬一大口回去而已。
  “哈哈,人算不如天算!”仰天发出一声狂笑,呼延琮带领右营扑向了右侧的敌军。手起鞭落,将其中一个将领模样的家伙打成了滚地葫芦。
  韩匡美不知道自己会带着弟兄来给郑子明助战,他留下的伏兵,就只会针对郑子明一个。而现在自己代替郑子明跳下了陷阱,引得伏兵尽出。稍微落后半步的郑子明,就可以于陷阱之外,打伏兵一个措手不及。
  “好人向来有好报!”嘴里又冒出了一句谁也听不懂的话,呼延琮扑向另外一名敌将,叮叮当当,将对方手中的钢刀砸得火星乱溅。
  “老子是呼延琮,老子不是郑子明,你们这群蠢货,自作聪明的蠢货!”一鞭接着一鞭,他将对手逼得连连后退。黝黑的面孔上,写满了轻松与骄傲。
  敌军准备不足,陷阱自然就不能陷住任何人。他先前试图跟别人抢攻之举,就不会给合作双方造成任何损失。相反,还可以被看做是为了照顾友军而主动做出了牺牲。歪打都能正着,呼延某人最近可真是吉星高照!
  更令他感到无比幸运的是,在他发现中了埋伏,方寸大乱之时。第一个跳出来做出正确决策的,是他的长子呼延赞。而迅速对形势做出最全面剖析的,则是他的女儿!
  有子有女如此,夫复何求?这一刻,呼延琮浑身上下都是使不完的力气,即便一座大山横亘在面前,也能砸个粉碎。三招两式,打得对手吐血而走,于是又大叫了一声“跟我来!”,带领弟兄们就像朝着敌军队伍深处长驱直入。
  留在陶家庄大营充当伏兵的幽州将士,原本就人心惶惶。被呼延琮父子各自带着弟兄一阵疯狂逆冲,顿时气焰就矮去了半截。就在此时,营地内又猛然响起一阵洪亮的号角,“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呜……”穿云裂帛。李家寨乡勇,真正应该被幽州军伏击的对象,排成两个严整的锋矢型攻击阵列,从伏兵的身后加入了战团。
  “大春,顺子,你们俩去左翼接应呼延少将军,注意不要靠得近,避免误伤!其他人,跟我去接应呼延大当家。”郑子明扭头吩咐了一句,带领一个营头的弟兄,扑向战团左侧。从外围大砍大杀,替呼延琮和他手下的绿林好汉们缓解压力。
  四百余名弟兄怒吼着挥动兵器,瞬间就将最外侧的敌军削去了厚厚的一层。原本正在与呼延琮死磕的幽州伏兵,不得不分出一大半儿人马来应付李家寨乡勇,对绿林好汉的威胁力急剧下降。不多时,就从两头接战,变成了两头挨打,队伍也由梯形迅速被挤压成了扁圆型,又迅速从扁圆型,被挤压成了一根长长的“铁棍”。内外两侧,火星四溅。
  “给我杀,别让巡检司的弟兄给看低了!”呼延琮发现形势逆转,愈发兴奋得难以名状,扯开嗓子,用独特的办法激励军心。
  “跟着我往里插,先将敌军切断!”郑子明在战团外侧,则非常冷静地做出了调整。“把队伍集中一些,小心幽州军狗急跳墙!”
  乡勇们都是好兄弟,能少折损一些,就尽量少折损一些。而从规模上判断,留在陶家庄大营充做伏兵的幽州将士,很明显跟早上攻打冰墙的那支队伍一样,是韩匡美这只老壁虎刻意丢下来的断尾。
  敌将既然断尾求生,自己这边就不能顺着其意思行动。尽快结束战斗,尽快去追杀幽州军的主力才是正理。至于不小心逃走百十个漏网之鱼,根本不用担忧。天寒地冻,四野里又被辽军折腾得荒无人烟,相信他们无法逃得太远。
  “先别忙着杀人,先跟姓郑的汇合到一起再说!”此刻依旧头脑保持着理智的,不仅仅郑子明一个。紧跟在自家父亲身后的呼延云,也迅速做出了判断。
  “你说啥!”正杀得酣畅淋漓的呼延琮闻听,猛地回过头来追问。
  “没必要收拾这些杂鱼,韩匡美跑了,赶紧结束这里的战斗,去追大鱼!”呼延云瞪起一双杏眼,用自家父亲最熟悉的语言补充。
  “还追?还,还来得及么?”呼延琮信手一鞭,将试图偷袭自己的敌将打得倒飞回去。然后继续大声追问。
  “你不追怎么知道!不用担心伏兵,姓韩的麾下人马再多,也经不起他一而再,再而三地壮士断腕!”呼延云挥刀逼退一名对手,跺着脚补充。
  自家父亲什么都好,就是太过于“仔细”了,甚至有些小家子气。以前没有外人对照,还感觉不到。如今与那姓郑的家伙并肩而战,许多缺点立刻显得清晰可见。
  “呸,那姓郑的没过过苦日子,自然豁得出去本钱!”下一个瞬间,呼延云又忍不住在心里替自家父亲辩解。“他的本领其实很一般,他,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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