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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4节

  至于李穆, 宣仁皇帝对他们这些子侄辈的教育问题还是极看重的,特特请了一些名师大儒来为他们执教授业。所以,一早,几位小郎便都和宜嘉夫人进宫去了。却是上学的上学, 觐见的觐见。
  这些事, 自是和阿愁她们这些梳头娘子们无关,她们都有自己的事要忙活。
  阿愁过来时,岳娘子和余娘子正在商议着她们一行人今儿的行程安排。
  昨儿她们进京时, 因已经是下午了, 岳娘子便没有派人去总行里报信,今儿却是要一起去报个道的。
  因她们这行业的特性, 早间都是生意最忙的时候,岳娘子便决定于巳正过后她们再出门。
  这会儿时间还早,一群梳头娘子们便都坐在廊下闲聊起来。从一开始抱怨京城白天晚上气温相差之大, 到担忧家里丈夫儿女吃喝拉撒睡,再到京城总行里那些梳头娘子们的禀性脾气, 最后又悄悄议论了几句刚刚听来的京城各路贵人们的八卦消息。
  这般胡吹胡侃了一通后,那些素不相识的贵人们的消息, 很快就被她们所熟知的熟人们的八卦给代替了。比如谁抢了谁家的生意,谁给谁使了绊子,什么人要跟什么人结亲, 什么人又跟什么人结了仇……
  听着娘子们的闲谈,阿愁忽然就生出一层感慨来。
  明明生活在同一个府邸里,贵人的那个圈子,和她们梳头娘子的这个圈子,竟是各自生活得全无半点关系。贵人争贵人们的天下,平民忧平民们的日常……
  这么想着,阿愁不由就又想到李穆的那句“喜欢”来。
  想着他的那句“喜欢”,阿愁脑海里不由就开起了脑洞。想像着,如果她不是曾经作为秋阳活过一世,如果她仅只是阿愁,如果她和如今一样遇到了李穆,如果她也喜欢李穆,这样天差地别的一对,该有什么样的未来……
  ……好吧,想像不出来。
  就算她再浪漫,也想像不出来这有着云泥之别的两个人怎么能够站到一处去。且不说二人所受的教育不同,出身不同,相貌还一个天一个地——虽然如今的她拾掇拾掇也能算是个清秀小佳人,却到底是假的,和李穆那张天生妖孽的脸完全不在一个级别……
  总之,就算她拿前世看浪漫小说的劲头来使劲想像,她也想像不出来,这样的阿愁和李穆会有什么样的未来。
  阿愁倒不认为自己这是过于现实,实在是……
  怎么说呢?
  以前秋阳奶奶总说:什么型号的锅就该配什么型号的盖,如果配错了,外表的不般配还在其次,使用起来更是各种漏气不服帖……就如前世的秋阳和秦川。
  随遇而安的秋阳遇上积极进取的秦川,就算被提携着奋进,对于两人来说其实都是一件挺痛苦的事……
  想到随遇而安,阿愁的思绪不禁又是一阵发散。因为她忽然想到,前世的她其实也不能算是随遇而安,只是从一开始,她追求的目标就和秦川不同。也许是男人的天性,秦川总想站在最高处,成为最好的那一个。秋阳却只满足于今天的自己比昨天更好就行了。虽然秦川没有硬性规定她一定要跟他一样,可……跟学霸在一起,如果不能成为学霸,也是很有压力的呀……
  好吧,前世已经结束了,也没什么总结的必要了。今生的她该怎么办呢?
  虽然跟李穆分开已经有两年了,阿愁可还记得,那孩子骨子里很有种秦川式的霸道的。他想做什么,就一定要做成的。他说喜欢她,只怕她就没那么容易逃开了……
  若他只是说说那还罢了,若他来真的……难道她还真的入府去给他做姬妾不成?!
  看来有些话还是得先说明白了。只是,怎么说……对于一向拙于口舌的她来说,就是个难题了……
  就在阿愁靠在廊柱上,想着她该怎样才能既不惹得那小祖宗翻脸,又能表明她的立场时,梁冰冰忽然在她肩上拍了一记,笑道:“想什么呢?这么出神!”
  阿愁吓了一跳,扭头看到梁冰冰和林巧儿一左一右站在她的身后,便也笑了起来,起身道:“是要走了吗?”
  梁冰冰摇了摇头,也侧身在栏杆上坐了,道:“雇的车还没来呢。”又看看阿愁,撇着嘴怪笑道:“亏得是你,若你长成巧儿那模样,如今又搬去跟小郎同住,只怕那些人的舌头都能压死你了!”
  说着,悄悄指了指身后八卦着的那些妇人们。
  一旁的林巧儿顿时红了脸,伸手一推梁冰冰,嗔道:“你打趣阿愁也就罢了,无缘无故带上我作甚?!”
  若换作几年前,梁冰冰肯定要不客气地翻旧账来嘲讽林巧儿一番了,如今她到底年纪渐长,便是脾气没变多少,人到底要比年幼时知道收敛了许多,只笑道:“我那是夸你长得好呢。”
  阿愁不由抬头看向林巧儿。
  因她们这些小梳头娘子常聚在一处,且二人只是面子情罢了,所以阿愁已经很久没仔细打量过林巧儿了,如今这么仔细一看,她却才于忽然间发现,这林巧儿如今已经是个大姑娘的模样了。
  且,那眉眼,竟愈发地跟前世的她相像了。
  其实要说起来,前世的秋阳也不是什么顶尖的大美女,其相貌只能说是长得中规中矩,不化妆时,叫人看着很舒服而已,偶尔化妆起来,倒也可以充一充美人儿的。
  如今的林巧儿也是一样。不化妆时,只是个清秀小佳人,化起妆来,倒可算是个小美人一枚了。所以她的脸上一般都是带着妆的。
  倒是阿愁,除了一开始因自我嫌弃,总跟自己那生得过小的眼睛过不去之外,自她折腾出假睫毛后,又在白姑姑那里得了点感悟,如今愈发对于过分的修饰没什么兴趣了。
  阿愁打量着林巧儿的妆容时,林巧儿也是偷眼打量着阿愁的妆容。
  只见阿愁今儿既没有用到那双眼皮胶去改变她的单眼皮,也不曾用到那麻烦的假睫毛,就只在眉骨下方,用比肤色略深的眼影微微熏染出个眼窝也就罢了手。
  偏偏如此简单的处理,竟于无形中令她那双小眼看着更显黑白分明了。而正是这黑白分明,倒意外地叫人只去注意她那眼珠之黑、眼白之清,竟都忽略了她那眼型之小了。
  除了眼妆外,阿愁的脸上就再看不出任何一点妆容的痕迹了……
  不得不说,如今的阿愁其实也不需要什么过多的修饰。和才刚从慈幼院里出来的那副难民模样不同,如今的她,被专心做着家庭主妇的莫娘子养得是皮光水滑。那张小脸除了一双眼睛是硬伤外,不管是细腻至看不见毛孔的肌肤,还是那饱满红润的唇色,都可谓是“粉面不敷而白,丹唇不点而朱”的。
  加上随着她事业有成,心里对自己愈发有了种清醒的认知和定位,使得如今的她整个人都透着种不一样的气质与气场——那是一种不张扬的从容和淡定。
  林巧儿看了,心里不禁一阵泛酸泛苦。
  当年因那件事丢了脸面后,林巧儿说不记恨阿愁几乎是不可能的事。可事后她也认真反省了自己,觉得那件事全然是她自己没有处理好,倒是阿愁的处理手段可圈可点。
  自小起,林巧儿就知道,人们总会不自觉地偏向弱者,她也最是擅长利用人们这样的心态了。偏那件事里,她一时忘了分寸,倒叫阿愁成了人们眼里的弱者。
  那一仗,林巧儿输了。她认输,却并不服输。她一直知道自己最大的优点就是善长借势,善于取长补短,以及性情上的能屈能伸。哪怕她深知她跟阿愁是再也回不去了,可为了阿愁手里层出不穷的新鲜妆容,她也愿意对阿愁表现出她最大的善意。所以她一直跟随着阿愁,以阿愁为榜样,学习着她的长处。
  而,虽然阿愁手里常常会翻新出各种新鲜妆容,林巧儿却并不认为这是她自己的本事。虽然林巧儿一直都知道阿愁在替王府的二十七郎君做事,可她也跟广陵城里大多数人一样,并不认为花间集里那些新鲜玩意都是阿愁弄出来的。她和大家一样,都以为那是花间集的老师傅们折腾出来后,由小郎委托给阿愁试用的。她甚至认为,阿愁之所以能做出那么多的新鲜妆容,与其说是靠的阿愁自己的本事,倒不如说是她借了花间集和王府小郎的势罢了。林巧儿认为,便是换作她,凭着花间集出品的那些东西,她也一样干得不比阿愁差。她唯一比阿愁差的,只是机缘而已。只要她也有那样的机缘,她相信,她一定能够超越阿愁……只有超越了阿愁,让自己站在一个让众人始终仰望着她的地方,林巧儿觉得,她才能终将忘记那年在周家小楼里她曾受过的屈辱……以及,当时小郎看向她时,那个仿佛她只是一粒微不足道的尘埃般的轻蔑眼神……
  船到码头,当发现二十七郎君的眼出人意料地在她身上多停留了那么一刻,林巧儿心里曾蓦然一动,她以为自己也许有机会能够取代阿愁,直到她忽然看清小郎眼眸里闪过的那道熟悉光芒……
  那道和当年一样的轻蔑眼神,如利刃般,划开了她原以为已经痊愈的伤处,令她一阵无地自容。
  林巧儿一直相信她阿娘曾说过的一句话,她认为,只要自己够好,便终有一天也会让别人发现她的美好。可小郎那一眼,却忽然间叫她明白到,自己全然没有自己所以为的那般美好……
  而紧接着,小郎看向阿愁时,那越抬越高的眉,以及这动作下所隐藏的亲昵,顿时又叫林巧儿的心仿佛是在油锅里被人煎炸着一般……
  她一直不明白,比起她的伶俐乖巧,阿愁的为人处事明明可以说是笨拙而沉闷的。却不知为什么,这些年,她身边能跟她说得上话的朋友竟越来越少了,反而是阿愁身边的朋友越来越多……她实在不明白,阿愁到底有哪里比她强,不仅叫小郎对她青眼有加,甚至连一向心高气傲的余小仙和梁冰冰,竟都隐隐有以阿愁马首是瞻之势,且不说阿愁还是她们这一批梳头娘子里头一个登上百名榜的……
  这些事,不禁叫林巧儿有些灰心地觉得,也许她永远都没有赶上阿愁的那一天了……
  甚至连运气,都显然是偏向阿愁的。
  就如她们好不容易受大王所邀进驻到王府里,阿愁特特叫二十七郎给接到他那院里这件事来说,她原以为,这一下,一向爱八卦的其他梳头娘子们,怎么也得说两句阿愁的闲话了,偏偏就如梁冰冰所说的那样,因她长成那样,竟叫人连句闲话都没有……
  便是林巧儿一直认为自己是个光明磊落之人,这会儿想起她和阿愁之间越来越大的差距,她那心灵上也不由得落下了一大片难以抹去的阴影。
  她悄悄咽下一口不平之气,脸上堆起笑来,指着阿愁的眼妆道:“论起眼妆,再没人画得比你更好了。”
  阿愁看看她,也笑道:“可要论起唇妆,就是你画得好了。”
  二人一阵相互吹捧,直吹得梁冰冰蓦地打了个寒战,抚着手臂站起身道:“你俩先等等,等我走远些你俩再相互吹捧,省得我白白生出一身的鸡皮疙瘩。”
  这话,顿时叫阿愁和林巧儿两个笑了起来。梁冰冰也跟着笑了起来。
  三人正笑着,忽然从院外进来一个面生的老娘。
  那老娘见阿愁等三人站在廊下,便上前笑道:“你们是广陵城来的梳头娘子吧?”
  不等阿愁等人点头应话,那老娘便一抬手,原来她的身后还跟着几个丫鬟老娘,人人手里都托着个托盘。
  那领头的老娘笑道:“我们小郎说,你们来京里是替广陵城争光的,他没什么可以表示的,这些东西权当尽个地主之仪了。”
  说着,那些丫鬟老娘一一上前,将手里的托盘放置在廊下的木地板上,又一个个地掀开托盘上盖着的红布,一一退了下去。
  此时岳娘子等人也听到了声音,纷纷从屋里迎了出来。
  就只见那些托盘里,有吃食,有衣料,竟还有好几个托盘上盘着蛇一般一串串的大钱。
  阿愁不由就和梁冰冰、林巧儿对了个眼。
  梁冰冰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道:“是你们小郎……”
  她话还没说完,岳娘子已经开口问了,“这是……”
  那老娘向着岳娘子行了一礼,笑道:“这是我们十四郎君馈赠各位的一点薄礼,”却是一转眼,看着阿愁等三人道:“不知道哪位是阿愁姑娘。”
  阿愁一呆,却是立时就被梁冰冰和林巧儿给推了出来。她忙向那老娘行了一礼,道了声:“我是。”
  那老娘诧异地看了看她,含笑道:“听说你是你们这一辈小梳头娘子中最出色的一个,”说着,将她手里托着的托盘硬塞到阿愁的手上,笑着又道:“这是小郎特意赏你的。”
  等阿愁接住了那托盘,那老娘顺手一揭那托盘上盖着的红布,便只见那托盘上放着的,竟是一整套的镶金嵌宝的首饰。
  “这……”阿愁惊住了,赶紧要把那托盘往回塞,连连道:“无功不受禄……”
  那老娘却后退一步,含着深意看着阿愁笑道:“你有功呢,大大的功,所以小郎才赏你的。”说着,如风一般,带着那些丫鬟老娘们走得没影儿了。
  等人都走了,众梳头娘子们竟是谁也没顾得上小郎赏赐给众人的那些东西,倒是一窝蜂地挤到阿愁的身边,看着她手上那托盘里一整套的首饰一阵评头论足。
  林巧儿也被人挤到了托盘旁边,却是看着那些首饰眼神一阵不明闪烁。
  梁冰冰那二缺货则直接伸手就从托盘上拿起一只镯子观赏了起来。
  阿愁则一脸无措地看向岳娘子和余娘子,希望能从她们那里得到一些指点。
  可这些东西是十四郎指定赏给阿愁的,岳娘子自是不能说什么的。余娘子也只是不赞同地摇了摇头,并没有开口。
  只有梁冰冰那二货,毫无心理压力地劝着阿愁道:“这是小郎赏你的,又不是你特特跟他要的。一不偷二不抢,干嘛不收?我想要还没人送呢。”
  她这句话,顿时惹得众人一阵笑,一本正经惯了的余娘子则是将她一阵好教训。
  亏得外头有人来报,说是她们雇的车到了,这才叫梁冰冰逃出生天。
  作者有话要说:  星期天出门作客一整天,没时间码字,准备星期一努力补上,结果……过敏了。
  眼睛过敏。各种红肿痒痛睁不开也罢了,角膜居然都水肿了……整整做了一天的瞎子,只能闭眼睡觉睡觉睡觉……今天才好些【注:今天是星期二】,好歹不水肿不红痛了,虽然还有点痒……
  第一百二十四章·职业病
  阿愁自来是个好奇心重的,不说昨儿从码头到京城的一路上, 她的眼几乎就黏在了车窗上, 如今跟着岳娘子等人去总行里报道,便是十四郎君送的礼叫她心神不宁, 也依旧减不去她爱看街景的心情。
  只可惜, 这一次她运气不好, 竟跟余娘子同坐一车。
  那余娘子不仅严以律己, 更是严以律人, 哪里肯让阿愁她们没规没矩地凑到车窗边上往外偷瞧, 竟生生看守了她们一路,也没叫阿愁捞着机会往车外看上一眼。
  往年广陵行会的人都来得晚, 今年难得赶了个早,梁冰冰还跟阿愁嘀咕着,觉得今年她们应该是到得最早的。谁知等她们到总行会里报了道,这才知道,她们竟不是最早的, 近几年一直压在广陵行会头上的蜀州行会,竟比她们还要早了那么四五天。
  所谓“仇人相见分外眼红”。岳娘子在总行会里跟蜀州行会的行首吴娘子相遇时,一个软糯吴音,一个九曲蜀语, 那夹带着地方特色的官话, 声调虽听着入耳,所用的词语却是怎么听怎么有股几欲压抑不住的火气。
  好在总行首花娘子是个八面玲珑的,几下散手一推一拉间, 便化解了两位分行行首间紧张的气氛,只打着哈哈说什么接风之语。
  于是,一行人便在京城的锦奁会馆里吃了一顿酒席。
  有些事,对于土生土长的大唐人来说,那是不需要解释的“公理”,可对于阿愁这么个伪大唐人士来说,看在眼里就是件稀罕事了。
  比如,她才知道,大唐所有梳头娘子行会的会馆都叫作“锦奁”。
  再比如,京城的总行会兼京城分会的地址,竟也是坐落在崇文坊里的,且京城的崇文坊和广陵城里一样,有着国子监、太学等大唐高等学府。和广陵城一样一样的还有,这文星聚集之所的旁边,竟也是紧临着风花雪月之地——俗称“章台”的教坊驻地,长乐坊。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也不知道是不是当初大唐的那位开国明君太过偷懒,或者他仅只是个强迫症患者,大唐自开国之初起,就早规定好了什么样的城池可以配置什么样的街道,什么样的街道要有什么样的名称、又该有什么样的宽窄,街边设有什么样的坊区,坊区里该有多少数目的人口,以及坊名又该是什么,甚至是什么坊该靠着什么坊,什么坊里又该住着什么行当的人……总之,这一切竟早就规定死了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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