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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节

  小李婶便笑道:“行吧,若有什么需要的,尽管跟我说。”说着,探头看看屏风里正兀自练习着梳头的阿愁,忽然嗤笑一声,凑到莫娘子耳旁小声道:“换作以前,便是我想大方,我家那小气阿翁也再不会点头的。可如今不同了,你家阿愁叫王府小郎看上了眼,我那阿翁巴结都来不及呢。”
  里间正盘着头的阿愁:“……”
  许是见莫娘子脸色不对,小李婶笑了起来,推着莫娘子道:“你担心个什么,阿愁才多大年纪?再说了,她又不像那韩家二丫头,是声名在外的美人儿,你且放心吧,再没人往歪处想的。”
  “……”
  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阿愁不禁又是一阵无语——原来,长得丑也有长得丑的好处呢,至少不会叫绯闻缠了身……
  *·*·*
  当天晚上,那莫娘子竟是一夜没睡。见她替自己赶制着衣裳,阿愁原想撑着陪她的,却不想这具身体到底是个孩子,不知何时,她竟睡着了。
  等她被一阵剁饺子馅般的动静惊醒时,就只见屏风外,莫娘子正忙着在剁着各种菜馅肉馅,一旁的一个木盆里,正发酵着一盆面团。
  见她醒来,莫娘子言语简洁地打发她去梳洗了,她则收拾着那些不知干什么用的馅料,对阿愁道:“今儿年蒸,我们就不做饭了,反正到时候有得你吃的。”
  等阿愁跟着莫娘子于往常的时间里出门时,她才发现,平常这个时辰仍安静着的小楼,竟早已经热闹开了。且,和莫娘子剁馅的动静一样,家家户户屋里竟也传出同样的动静。
  等出了门,她又发现,这一路过去,街坊邻居们竟也都比往日起得早。且往常总被管束不许占用的街边巷道里,这会儿竟也有不少人家不管不顾地于户外搭起了临时的炉灶。那巡街的见了,竟也只当没看到一般,只任由各家从自己家里搬出各色装着发好的面团和馅料的锅盆碗碟于空地上待用着。
  这情形,竟不仅只是仁丰里如此。一路过去,竟是连福康坊这样富足的坊间,也能看到各家于各家的院子里堆砌着炉灶,忙活着“年蒸”。
  直到这时阿愁才知道,原来这“年蒸”竟是广陵城里独有的一种年俗——其实简单来说,就是各家各户于年前蒸出正月里要吃的各色大馅儿包子罢了。
  前世从不知道还有这样一个年俗的阿愁正想着,这蒸包子的习俗,看着似乎是取那包子里有菜有肉还有面,应该是祈愿来年一家丰衣足食的意思,不想莫娘子一本正经地告诉她:所谓“年蒸”,说白了,不过是各家主妇们也想于年节期间偷个懒,这才给家里备下各种馅料的包子,以糊弄一家大小的胃口……
  阿愁:“……”
  等阿愁跟着她师傅来到邓家时,便是算得豪门大户的邓家,今儿也一样在忙着年蒸。给老奶奶梳好头后,老奶奶便命人给阿愁拿了一屉新出笼的包子,只说:“赏给这孩子尝个鲜。”到了柳娘子家里,柳娘子也一样拿出一屉包子塞给了她们师徒。于是,阿愁这才知道,这也是广陵城的一个特有年俗:家家户户于年前蒸好包子后,年后串门时,各家都会以自家的包子为年礼,然后换来别人家的包子作为回礼……
  ——好吧,从大了说,这是敦亲睦邻的一种交际手段;从小了说,这也是各家主妇们向邻里亲戚炫耀自家厨艺的一个好机会……
  等师徒二人忙完生意回到周家小楼时,阿愁立时就发现,小楼里荡漾着一种别样的激动情绪。
  昨儿小李婶招呼时,除了二楼的韩家和不在家的沈货郎没有响应,小楼上下剩下的人家都响应了这个号召。连一家子单身汉的一楼东厢刘家也表示,他们愿意出物出钱,只求邻居妇人们也帮他们家里备下“年蒸”。这会儿,除了韩家母女三人外,整个小楼里的男男女女们都于一楼的天井和走廊上忙碌着,却是忙剁馅的剁馅,忙和面的和面。便是二木头和四丫头这两个总也闲不住的孩子,这会儿也被各自的家长差遣着不时出门买个油盐酱醋什么的。
  见她们回来,小李婶笑道:“来得倒正及时,巷口的灶头还有两刻钟就能空出来了,你家里赶紧吧。”
  莫娘子答应一声,便赶紧上楼放下妆盒,又换了衣裳,然后挽了衣袖,将她准备了一夜的面团和各色馅料一一搬下楼去。
  那刘大见了,忙自告奋勇地要上楼帮忙。楼里的女人们悄悄递着眼色,也都纷纷笑着起哄。那郑阿婶和李姐见莫娘子的脸色尴尬,便忙笑着拦下刘大,道:“你帮着打水剁馅吧,这点小事我们帮阿莫就好。”
  亏得莫娘子没钱,只准备了萝卜丝、青菜,还有咸菜三种简单的馅料,且她也只打算做出够她和阿愁正月里当早餐的量而已,便是不用刘大帮忙,不过三个妇人走了一趟,便将那些馅料面团都搬了下来。
  大李婶凑过来看了看,道:“你家的不多,不如我们先帮你家蒸完了,然后一家家的清。如何?”
  那正切菜切得手酸的王阿婆听了,立时丢了手里的菜刀,笑道:“这个主意好。”
  于是那些会捏包子的妇人们便全都过来,先帮着莫娘子家里忙活。
  前世时的阿愁没学过怎么捏包子,这会儿见众人忙得热火朝天,看着不禁一阵新奇,便也于一旁学了起来。叫她自己都惊奇的是,她的动手能力果然很强,便是初学,她捏出来的包子竟都比莫娘子等人捏出来的好看。
  于众人的夸奖中,阿愁不禁一阵洋洋自得。
  正如大李婶说的那样,她们家的年蒸,其实不过两个灶眼十来个屉笼就能结束了。最后那一笼,依着当地的习俗,该用面团捏出两条代表“年年有余”的团鱼模样。莫娘子看看阿愁捏出来的鱼,再看看自己捏的,便随手把她捏的鱼给重新揉成了面团,对阿愁笑道:“你这个好。”
  得了鼓励,自觉还没有玩得尽劲的阿愁,便拿过那剩下的一点面团,依着前世时的记忆,又捏了几只小兔子、小老鼠之类比较容易的造型。最后又突发其想地拿剪刀于一只不小心捏断尾巴的小老鼠身上乱剪了几剪子,却是就这么变成了一只活灵活现的小刺猬。
  一旁的众人见了,都觉得惊奇。二木头和四丫等孩子看了,也都围过来纷纷嚷嚷着要学。
  正嚷嚷间,那身后的院门忽然响了一声。众人一回头,就只见房东家的周小郎,那周昌带着他家的一个老苍头过来了。
  周昌规规矩矩地向着众人行了一礼,抬头笑道:“我家里的年蒸好了,我阿娘叫我送些过来给大家尝个鲜。”
  说话间,却是正看到那蒸屉里阿愁捏的各种小动物。便是他一贯装着个老成,这会儿也忍不住露出孩童本色,凑过去笑道:“怎么做的?”
  正教着二木头的阿愁一抬头,却是正对上一张秦川的脸,顿时,她便是一阵走神。
  她那直勾勾的眼,忽地就叫周小郎红了脸,讷讷道:“你、你看着我做甚?”
  一旁的二木头则怪笑一声,捏着嗓子道:“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若是换作别的女孩,不定就得害羞了,阿愁则一本正经地点着头,道:“是啊,因为你长得好看啊。”
  她这坦然的模样,却是叫原本取笑着她的二木头呆了呆。他阿娘小李婶听了,则是嘎嘎一笑,指着阿愁对莫娘子道:“看看,一团的孩子气。”显然是接着昨儿那话的。又笑道,“我得把她这话记下来,将来等她大了,再学给她听,看她还知不知道害臊。”
  说话间,她忽然感觉到一阵异样,一抬头,却是吃惊地发现,周家小郎进来后不曾关上的院门处,正站着那两位王府小郎君。
  第四十九章·包子
  要说周小郎周昌和楼里的其他孩子都不同,年岁比阿愁他们都要大一些的他,如今正在梅花书院里读着书,所以平常也没个时间跟阿愁他们厮混在一处。这会儿见楼里的孩子们都于天井里捏着面团,他忍不住就露出了孩童贪玩的天性,也洗了手,挽了衣袖,留下来跟阿愁学着怎么捏那些小动物。
  那隔了一晚,再次忽悠着李程过来找着阿愁的李穆,于进门前就已经听到周家小楼里洋溢着一片欢笑声了。当他和李程于院门处站定,一抬眼,便看到,那天井里,妇人们正边说笑边忙碌着。而他的阿愁,却是出乎他意料地,正跟一个高个子男孩头凑头地靠在一处。
  看着那男孩的额头几乎都要抵在阿愁的额上了,李穆的眼顿时就狠狠眯了起来。
  直到头一个发现他们的小李婶儿忍不住惊呼出声,引得阿愁也随着众人一同扭头向他这边看过来,他才往她身旁那个男孩脸上瞄了一眼。
  而,这一眼,却是立时就叫李穆一阵疑惑——阿愁身旁的那个男孩,那张脸……看着怎么叫他感觉那么眼熟?!
  只一瞬间,李穆就反应了过来——那张脸,可不眼熟嘛!那不就是前世时,他自己的脸吗?!
  顿时,李穆心头就升起一股不妙的感觉……
  此时,手里捏着面团的阿愁,在回头看到院门处廊下站着的两位王府小郎时,心里也不禁升起一种不妙的感觉——昨儿回家后,她还以为她跟这两位的“孽缘”就该到止为止了呢,却再想不到,只隔了一夜,这二位竟又找来了……
  今儿可都已经是腊月二十八了,他们家里不需要准备过年吗?!
  ……好吧,这二位可是“王府”里的小郎君,便是王府上上下下都忙翻了,也再没他俩什么事……
  她这般想着时,活泼的二十六郎早丢开那瞪着周昌发呆的二十七郎,一下子窜到阿愁的身边,兴致勃勃地看着她手里那已经初具形状的小兔子,问着她道:“你们在做什么?”
  “年蒸。”
  阿愁答着,那眼忍不住就往仍站在廊下的李穆的脸上扫去。
  昨天回来后,她难免被小楼里那些对两位王府郎君感觉好奇的人们给围着一阵问长问短。在被问及两位小郎的言行举止时,阿愁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那王府的二十七郎君,虽然总那么不友好地挑衅着她,可不知为什么,这孩子却又给她一种难以形容的熟悉感。就好像,她曾认识过那么一个相似的人一样……
  她看向李穆时,便只见李穆正一脸高冷地挑着个眉头,似乎是眼前有什么事情又惹他不痛快了。她不由地就回了他一个询问地挑眉。
  注意到她这询问的动作,李穆那半挑着的眉梢忽地一落,手指下意识里往眉心处一推。在推了个空后,他不由皱眉看了看手指,然后收回手。
  收回手指时,他忍不住又看了阿愁一眼,却是忽然就发现,阿愁那盯着他手指的眼神,竟有种说不出的怪异。
  他忍不住也看了看自己的手指,却是忽然反应过来——刚才他那习惯性的小动作,其实并不属于李穆,而是属于前世的秦川……
  这么想着,李穆的眼眸猛地一沉,抬头看向阿愁。
  ——这是不是说,其实……她已经记起了前世,记起了他?!
  看向阿愁时,他的眼不免也看到了站在阿愁身旁,那个顶着张和他前世几乎一模一样的脸的男孩——该不会是……恢复记忆的她,误以为这男孩就是前世的他吧?!
  李穆那里一阵疑惑不定时,盯着李穆手指的阿愁,则忍不住用力眨巴了一下眼。
  李穆那手指推向鼻梁的小动作,已经是她第二回看到了。上一次看到时,她还没怎么往心里去,再次看到这和秦川几乎一模一样的小动作,她心头不由就是一跳。
  再抬眼看向李穆时,她忽然就觉得,这孩子看人的眼神,说话时脑袋微偏的角度,以及某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感觉……这一刻里,她忽然就觉得,他竟是那么的像秦川……
  阿愁眨着眼看看那门廊下跟众人说着话的廿七郎,再回头看看身旁那和前世的秦川有着同一张脸的周昌,却是当即又发现,比起周昌来,竟似乎是这和秦川长得没一丝儿相似之处的廿七郎,更像她的秦川多一些……
  满腹疑惑的阿愁兀自发着呆时,两位王府小郎正跟小楼里的住户们打着招呼。
  和那热情洋溢的二十六郎不同,二十七郎唇边只擒着一抹淡淡的笑意。那抹笑意,足以向众人表示他的礼貌,却又不足够叫人感觉到他的热情……正是前世时,秦川脸上常见的那种彬彬有礼的笑容。一种上面写着“请及时止步”的、不容人轻易靠前的疏离笑容。
  看着那抹仿佛穿越时空而来的熟悉浅笑,阿愁心头不由就是一阵惆怅——便是眼前这孩子再怎么像秦川,他也终究不是秦川呢……
  她那里惆怅着时,已经跟众人打过一圈招呼的真熊孩子二十六郎李程,却是一下子窜到她的面前,伸手就要来夺她手里那只做了一半的小兔子。
  阿愁飞快回神,赶紧撤着手肘往旁一闪,本能地道了句:“洗手去!”顿了顿,却是才想起这二位的身份来,赶紧又道:“这可不是什么供人玩耍的东西,这是要吃的面食。”
  天井里的动静,早叫孙老于屋里听到了。见是两位王府小郎君再次亲身光临了他们这寒门敝户,老头儿激动得险些甩脱了脚上的老棉鞋。冲出来时,恰听到阿愁的这句话,老头儿立时急了,冲阿愁瞪着眼道:“小郎这哪里是玩耍,你个小娃儿不懂不要乱说。天家每逢春耕都还要亲自躬耕呢,两位小郎也不过是想要体察民情,与民同乐罢了。”
  说着,却是不客气地把阿愁等人全都往旁边一赶,他则点头哈腰地迎着两位贵人,说着种种谦卑的好话,一边回头吆喝着他那两个儿媳去给贵人拿来干净围裙备用,一边亲自伺候着二人于井台边净了手,又陪着他二人来到案几前,若不是他自来奉行“君子远庖厨”,自个儿也不懂得如何制作这些面点,不定他就得亲自充一回师傅,教导两位身份尊贵的贵人动手“体察民情”了。
  被挤到案几对面的阿愁等人,不由就是一阵挤眉弄眼。因李程李穆兄弟过来时,楼里众人都只称呼他二位“贵人”,一时倒没人提及他俩的身份,周昌便好奇地凑到阿愁耳旁小声问道:“这二位是什么人?”
  阿愁踮起脚尖,也凑到他耳旁轻声答着。
  她话还没答完,就感觉到一股凌厉的视线向她瞪了过来。抬眼间,见李穆正满脸不悦地看着她,阿愁不禁无辜地眨了眨眼——这熊孩子,她又踩到他哪根筋了?!
  被踩到酸麻筋的李穆,从桌上拿起一个面剂子,绕过那案几,不客气地把周昌往旁边一挤,扭头看着阿愁道:“怎么做?”
  阿愁看看他手里的面剂子,道:“你是想学做包子吗?”
  李穆道:“你做什么我就学什么。”
  正这时,刘家两兄弟在郑阿婶的率领下,从巷口的老虎灶上抬回了已经蒸好的包子,然后又换了待蒸的笼屉出去。于是,莫娘子便招呼着众人道:“来,尝尝我调的馅儿,味道如何。”
  二木头立时就抢着过去,于那些包子里翻出一只几乎没有褶的包子,笑道:“这是我包的。”
  四丫也凑过去找着她包的包子,然后指着一只特别秀气的包子对众人笑道:“看看,还是阿愁包的最好看。”
  周昌见了,笑道:“是呢。”说着,他伸手欲要去拿那只包子。
  不想那二十六郎嚷嚷着“哪里哪里”,却是猛地把他往旁边一挤,伸手就要去抢那只包子。因这包子是才刚出炉的,正烫手着,直烫得李程猝不及防地一缩手。不想他那里才刚缩回手,只这一错眼的功夫,便又有一只修长优雅的手指,以一种从容不迫的迅疾,就这么从他的指尖下方抄走了那只包子。
  二十六郎惊讶抬头,就只见那只包子,正被李穆牢牢地抓在手里。
  见他稳稳拿着那包子,李程忍不住眨着眼问他:“不烫吗?”
  李穆默了默,“烫。”他猛地把那包子倒腾到另一只手上,又甩了甩被烫到的指尖。
  “哈哈……”
  众人全都忍不住哈哈笑了起来。
  他这孩子气的一面,不由也叫阿愁摇头笑了,道:“我看看,烫到没。”
  虽然李穆很想叫她看一看他那被烫到的指尖,可他又怕手里的包子遭人觊觎,想了想,他便拿着那只包子回到案几边,将那只包子单独放在一边,以示这包子已经归他所有,这才回过身去,将那被烫红的指尖伸到阿愁的面前。
  叫他略失望的是,阿愁并没有捧住他的手,只那么隔空看了看他的指尖,笑道:“还好,没烫出泡来。”
  二十六郎也凑头过来看了看,笑话着李穆道:“烫出泡来也是活该,谁叫他跟我抢的,又不是就只那一只。”说着,他炫耀地抛着手上那另一只一看就是阿愁包的包子。
  莫娘子也在一旁笑道:“是呢,多着呢。”
  于是,李穆这才发现他失了算计……
  看着那皱着眉头的李穆,阿愁眼前不禁又是一阵微微恍惚。那一刻,他给她的熟悉感是那么的强烈,以至于她忍不住想着,这孩子……该不会是秦川的前世吧?!
  只是,这念头才刚于脑际闪过,便叫阿愁给灭掉了。因为,在她的眼里,她的秦川自小就是个早熟又睿智的孩子。除了他们头一次见面时,他曾像个熊孩子一般做过一点熊事,之后他一直就是那“别人家的孩子”。而且,秦川自小就懂得怎么不动声色地作奸犯科,不说他绝不可能有李穆跟人抢包子这种的幼稚行径,就算有,他也能把他的幼稚给伪装得光明正大,再不可能像李穆这样,叫别人看了他的笑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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