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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年冬 第11节

  第13章 五大连池(二)
  杨嘉北到现在都没有弄清楚宋茉分手的原因。
  为什么呢?
  杨嘉北反反复复回顾之前两人的相处,首先反思,是否自己做错了什么,或者,哪里让她不适。俩人从小一块儿长大,彼此之间脾气早就了解得不能再了解,尽管日常也免不了斗嘴小矛盾,也都能解决。
  还是说,她不喜欢这样的长时间分离?
  杨嘉北的专业性质注定了他的假期少,不能时时刻刻去翘课见宋茉,更不要说其他……杨嘉北想要和宋茉说一声,说别担心这个。他会申请调到她所在的城市,她不会再为生活发愁,杨嘉北很快就有工资有补助,他可以负担她的花销,她想继续读研、读博也没关系……
  杨嘉北打电话过去,宋茉接了,她的声音有点疲倦,像刚哭过,只说很累很困,先睡一觉;有什么事情,明天上午再说。
  杨嘉北信了她的话。
  第二天早晨,宋茉人走了。
  一句道别都没有,手机关机,换了所有的联系方式,后来还将名字从宋茉莉改成宋茉——她妈也姓宋,所以改不改姓氏都一样。
  ……
  马上就是七年。
  没和宋茉说过话的七年。
  幸好还不到七年。
  下午去了黑龙山——又叫老黑山,今天游览车不开,只走了走,盘山道上是高大的白桦林,各色火山灰囤积起来的沙滩,顽强茁壮的火山杨,浩瀚狰狞的翻花熔岩……等到天色渐暗时,俩人才重新回到车上。杨嘉北身体结实,倒是宋茉,刚开始在雪地里走的时候,冻得手脸僵,时间久了才渐渐地缓过来,身体越来越热,也终于重新适应了家乡的严寒。
  北方的孩子基本都知道,雪这东西,刚碰的时候,冻得十指连心冷;但玩上一玩,团两个雪球子,就不冷了,手指开始发热,连带着身体也忘却了寒冷。
  话虽如此,杨嘉北还是第一时间开了空调。五大连池离黑河就近上许多了,用不了仨小时,杨嘉北就载着宋茉到了黑河,他来过这里几次,上次来还是来抓某个犯罪嫌疑人,住了几天,住的是几十块一天的宾馆。
  这次不一样,杨嘉北选了个黑河最高档的房间,江景,隔着黑龙江,对面就是俄罗斯。
  办理入住的时候,宋茉就在旁边,她坐车时间久了,也有点累,精力不太足;听到杨嘉北说要一间房,她也没啥反应,不过补充了一句:“有俩床的房间吗?我们要俩床的。”
  杨嘉北看了她一眼,倒是有点纳罕。
  很快,杨嘉北就知道为什么了。
  这种地方,双床房,也是俩一米五的大床,别的不说,睡他和宋茉俩人绰绰有余。宋茉等不及似的,不等杨嘉北说完“你想吃点什么”,她就开始凑过来贴杨嘉北,杨嘉北还想着另一点:“哎你就中午吃了那一顿,现在不饿啦?晚上再搞,我先带你吃点——”
  “吃什么吃啊,”宋茉咬着他的手,含糊不清,“都透了,全湿透了你还只想着吃。”
  杨嘉北对她的抵抗力一直是零。宋茉主动的时候,他就从没有拒绝过;倒不是担心拒绝后她不好意思,而是他也想。
  吃饭的事情暂且搁置一旁,杨嘉北倒是和宋茉搞得昏天黑地。中间点了一次外送,猪包牛,苏伯汤,还有罐羊,说不上好吃不好吃,总之就是填饱肚子,填完继续开工,杨嘉北开了一天的车,又和她到处跑着玩,倒也不觉得累,只是后来看到床单上有点点滴滴的血丝,不明显,仔细瞧,才发现宋茉的手肘膝盖都破了皮。
  这次完事后,说什么,杨嘉北都不肯来第三回 了。
  那个床也睡不成人了,不知是谁的东西,总之气味浓郁,乱糟糟一团。杨嘉北这次没收拾东西,先把宝贝小茉莉折腾干净了,才拥着睡。
  宋茉这次没有认床。
  可能因为枕边是熟悉的人。
  只是糟糕的梦境还在困扰着她,不是什么虚幻的、大脑凭空幻想出的东西。而是宋茉从有记忆开始的二十多年记忆,每一段记忆都抽成细细的蛛丝,要设下大网将她整个人都笼罩进噩梦的大网中。
  梦里仅有的鲜活色彩,基本上只有现在酣睡的杨嘉北,而更多的,是大片大片的、浓郁的黑白。
  宋茉梦到撞见母亲出轨——或者说——不算什么出轨。
  母亲晚上悄悄去按摩店里上班,赚点“快钱”,毕竟父亲和她的那笔遣散费早就被花得一干二净,剩不下什么。一家人总要吃饭,总要有人去挣点什么,来抵抗即将到来的严寒。
  父亲知道,他一直都知道。但能怎么办?他一直没找到新工作,除了让老婆想办法搞点钱外,他也无能为力,他连份正经工作都找不到,天冷了,交警查得严,他的摩托车也拉不到几个客人。他倒宁可自己去卖,可惜按摩店也不收男的。宋妈妈上班的时候,他就骑着摩托车漫无目的地走,有时候和好几个同样用摩托车拉客的人在一块儿,弄个用完的油漆桶,里面装掉木条,点起来烤火,跺跺脚,暖暖身体,吹吹牛,好像这些就能忘掉如何亲手丢掉那可怜的自尊。
  宋茉知道那些人背地里偷偷骂她小女表子是什么意思。
  她知道爸爸妈妈做的事情。
  后来,妈妈走了。
  爸爸没怎么消沉,因为他遇到了“真爱”。对方恰好也有个孩子,也是离异,也是被伴侣抛弃,爸爸觉得对方和自己简直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而宋茉就是天造地设里最不值得一提的小蚂蚁,是墙上碍眼的蚊子血。
  爷爷年迈,渐渐地也没办法照顾她;大伯家的冷眼,为了凑点钱,年迈的爷爷低声下气地和大伯说话,承诺将老房子和地基全都给他;爸爸隔三个月会打钱过来,有时候一两百,有时候五六百,言语间要宋茉懂得感恩,要勤俭节约,要省着点花他赚钱多不容易啊养着她已经很好了……训斥她的时候,是宋爸爸最得意的时候。他甚至能不在意昂贵的话费,从长达四十分钟的斥责中重新找到威望,并从她卑微的感谢声中重建尊严。
  宋茉越发发现自己的多余,她长时间陷入一种发呆的境界中,思考着,是不是,如果她从这个世界上消失,那些人就不必有这么多的负担了?
  她是不是拖累了妈妈?如果没有她,妈妈是不是能早点离开这个没有希望的家?
  她是不是耽误了爸爸?不然为什么他从离开家后就在没有回来过?
  她……
  她是不是影响了杨嘉北?
  没有她,他大可不必承载起照顾另一人的负担;没有她,他也完全不必过这种节俭的生活。
  大一时刻,当收到杨嘉北千里迢迢寄来的月饼时,宋茉坐在海边,吹着潮湿彻骨的海风,一边沉默地打开盖子,将那些月饼全部掰碎了往嘴巴里塞,生硬地一一吞下。
  那些是他学校发的月饼,杨嘉北一块儿也舍不得吃,全都寄给宋茉。
  那个时候的宋茉,抑郁症已经非常严重。
  她已经尝试自杀失败五次,坐在海岸边台阶上,吹着风,一点点地吃杨嘉北寄来的月饼,听着他发的语音消息。
  “小茉莉,过几天我就有假了。我打了申请报告,马上就过去看你。”
  “你想没想我?”
  “你想吃点什么?我给你带点过去。这边没啥好吃的,不过稻香村的牛舌饼啊、枣花酥啦听说还行,我买点……”
  听完了,宋茉又按了一次语音播放,从头开始认真努力地听。
  “小茉莉,过几天我就有假了。我打了申请报告,马上就过去看你。”
  “你想没想我?”
  ……
  秋天的大连已经开始渐渐寒冷,海水裹挟着阴寒吹来,宋茉冻得身体有点僵,最后一个月饼,她吃得很小心,很认真,怕辜负了杨嘉北的心意。她终于发现这是五仁馅儿的月饼,也终于发现,原来五仁馅儿月饼还能有这么大的核桃仁、这么大的果仁,这么香的味道。
  她慢慢咀嚼着,感受着甜在口腔一点一点散开。
  宋茉忽然又有了继续活下去的勇气。
  她想继续活着。
  作者有话要说:
  宝贝们!!!
  中秋节快乐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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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14章 黑河(一)
  「尊敬的帕维尔·巴普洛维奇·卡尔甘诺夫
  见字如晤。
  很抱歉,这一封信是用你所不熟悉的汉字书写的,因为此刻的我很难将语言组织成俄语,再向您倾诉。
  还记得您之前曾对我讲的那件事吗?您告诉我,人在痛苦的时候,脱口而出的永远是母语。因为人在极其痛苦的情况下,是没有办法思考的。
  而现在的我正处于这种痛苦的漩涡中。
  我也知道,这封信注定不会交到您的手上。
  您和其他教授离开的前一夜晚,我的父亲一直没有入睡,我也一样。他完全没有想到,我们两国的关系竟然恶化到这种地步……他很感激您送给他的笔记和那些资料,也很感激您这四年来对我们的援助。
  抱歉,想到之前的事情,我的情绪又开始一点点糟糕了。
  我的心好像病了,它对外界的一切都没有反应。我可以尝到饭菜的咸淡,但没有办法分辨它是否美味;我能够听到鸟儿的声音,却无法再用“悦耳”来形容;我长时间地注视着雪水的融化,并不是因为感兴趣,而是我不想动也不能动。
  听说苏联来的专家已经全部被接走,一些工厂也停止了运转。我今天问父亲,中苏的关系还能回到之前吗?父亲让我不要说话,他告诉我,局势已经变了。
  我不懂什么是局势,我只知道我可能永远再也见不到您了,老师,帕维尔先生。
  您的学生
  宋青屏」
  抑郁是一种病。
  一种治愈稍微缓慢的疾病。
  宋茉一开始并不知道自己病了,她只是没有胃口吃饭,没有心情去观察周围,不想交流,不想说话,不想……
  而已。
  她从小比较沉默、压抑,因而并不觉自己生了病。
  后来,有个词语比较火,教导人要保持一定的“钝感力”,宋茉匆匆瞥了一眼,也不知上面提到的“钝感力”究竟是怎样,她只知道,在长达两年的时间中,宋茉一直都是很迟钝的。
  她好像被装进真空的透明玻璃罩里,躯壳和人开玩笑,聊天,灵魂却在冷冷地审视着周围的一切。那些美妙的声音不能引起她的波动,那些漂亮的花朵不能唤醒她的心跳。
  唯独杨嘉北。
  他需要她。
  她并非毫无用处,并非只是一个拖累鬼,并不是只能成为负担。
  杨嘉北给她辅导功课,宋茉会烧开水,刷干净杯子,用家里最好的茶叶泡水给他喝;杨嘉北给她带好吃的,她会向爷爷虚心学习怎么做饭,中午努力做好吃的给杨嘉北;杨嘉北平时体能训练强,运动量大,宋茉将自己攒了两年的小猪存钱罐砸破,用里面的钱给他买了一双舒服的、昂贵的运动鞋。
  宋茉还用妈妈剩下的旧毛线,给杨嘉北织一条长长的、红色的围巾,她很想再给他织一双手套,可是她还没来得及从妈妈那边学会。宋茉懊恼自己还是太笨了,笨到那条围巾也花了好几天才织好,她只会最简单的元宝针,也没有学会退针,织错了一阵,只好拆开,拽着线头一下下全拆掉,重新从头再织。
  她拆了四次,第五次才织出了完美的一条红色围巾。
  宋茉不知道自己还能有什么可以给杨嘉北的,尤其到了后来,她情绪压抑到一定程度,甚至连笑容、连和杨嘉北聊天谈笑都没有办法全身心投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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