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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夫后悔了 第28节

  看莞初轻轻用棉帕子擦板身试着干湿,鼻子贴得近,像精心的瓷器,搭手扶着木头的艾叶儿有些耐不住,“姑娘,当真要自己做么?玄俊这又没了下落,不如先拿出些银子……”
  “行了。”莞初蹙了眉,不愿听下去。玄俊再次下落不明,任是艾叶儿的哥哥多方打听、贿赂醉红楼的姑娘、茶房还有扫地的妈妈,都得不着信儿,那小姑娘像她新换的名字柳云儿一般不知飘去了哪里。可莞初心底笃定她还在醉红楼,还在那深不见底的牢洞里,又失去了踪迹只能是老鸨儿从中作祟。莞初也埋怨自己先前虑得不周,这么追着赎老鸨定是要加价,原以为有几个回合也便罢了,岂料他们竟是将人藏了起来。若是真识得这块璞玉,从此再不撒手也并非难料。只是,莞初还心存一念,那种所在都是认钱不认人,不会为着玄俊一个人耗费这么大的功夫,早晚要现身,此时更要尽心打听,多积攒银子。
  “姑娘,你莫急,”艾叶儿见莞初沉了脸也觉失言,小声劝道,“我哥哥还在寻呢,定能找得到。”
  “嗯。”
  莞初只管低头擦木头,帕子上浅浅的湿痕,这木头快熟了……
  “姑娘!”
  身后一声急唤,惊得莞初和艾叶儿都回头往门口瞧。绵月匆匆进来,“姑娘,巧菱来了,说大姑娘请你这就过去。瞧那面色像是有什么急事儿,又不便多说,只候在院门儿外头。”
  “哦?”
  莞初闻言赶紧收拾了往外头去,出了院门,就见巧菱丫头正是来来回回地走得不安生,像是什么事火烧火燎似的。莞初上前道,“这是怎的了?”
  “哎呀,二奶奶,您快去瞧瞧,我,我……”巧菱个头儿与莞初一般大小,这一刻握着她的手臂晃着求像是个两三岁的娃娃,“我们姑娘病了,却死撑着不让说病!过了正月精神就一日不如一日,荤的膻的都吃不下,连粥都懒得咽,没人的时候就望着窗子外头,那眼睛里头空的,吓死人了。这几日走路都打晃儿,昨儿下晌一晕,险些就摔了。瞒着太太也便罢了,姨奶奶那边儿也不让我去!”
  巧菱说得急,却是一步都没迈出去。莞初听了这一刻也满是疑惑,“那你怎的跑我这儿来?”
  “二奶奶,您可不知道,将才我给我家姑娘呈了一碗红枣莲子羹,一口吃下去竟是吐了。”巧菱说着眼圈儿泛红,“这一回姑娘自己也吓着了,呆坐了半晌才吩咐我说去请二奶奶来。”
  “请我?”莞初依旧没明白自己有何用。
  “我想着可是想跟您说说?”巧菱说着这才扶了莞初抬步往东院去,又求道,“二奶奶,见了我们姑娘您可千万莫说我都告诉了。求着您能开解开解我们姑娘,请大夫来瞧瞧,哪怕让知会给太太和姨奶奶也好啊。”
  听这话,巧菱是已然撑不住,怕担待不起。莞初虽是满腹疑惑也紧了脚步,秀筠这般的性子不到万不得已绝不会惊动外人,只是,怎的连自己的娘都避讳了?
  匆匆来到东院正堂,院子里静悄悄的,大前晌,阮夫人定是在府里头掌事,莞初随着巧菱匆匆进了厢房,略在暖炉边暖了暖身子,挑起荷花粉缎棉帘。
  秀筠没穿大袄,一身鸭蛋青的薄袄绸裤盘腿儿坐在炕桌上摆着她的花样子。虽说是显得清瘦了些,可那脸色倒不像莞初这一路来想得那般憔悴,她面色本就苍白,此刻只觉更寡瘦些,眼圈也有些泛黑。
  莞初走进去也坐到炕桌旁,巧菱连茶都不及上就将房中的小丫头带了出去,只留下姑嫂两个。
  “觉着怎样?”莞初柔声问。
  “嫂嫂,”秀筠抬起头,寡白的小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我听说嫂嫂娘家曾是宫中的御医,不知嫂嫂可曾传习得脉法?”
  莞初瞧着她不觉轻轻蹙了眉,这女孩的眼中不似从前那般胆怯,水灵灵的眸子朦了一层淡淡薄雾,让人瞧又瞧不清楚,不知怎的,莞初觉得那底下有什么十分坚硬……
  “既是身子不适该正经请大夫来瞧,我这点功夫怎敢造次。”
  “嫂嫂不便就罢了,原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病痛。”
  秀筠笑笑十分随意,又低头去弄那花样子。莞初坐在一旁,只觉这暖暖的房中,这安静的人静得异样,她不叫娘却叫了自己来,必是有什么非如此不可的情由。看她的笃定,这身子的痛处该是知道起自何处。明知莞初即便能诊得病因也不能开方子,那这把脉岂非只是……知会她?
  莞初伸手轻轻握了她,凉凉的指尖触在那细瘦的腕子上……
  心通通跳得擂鼓一般,莞初只觉得冷汗从头皮挣出,狠狠吸了气,依然压不住那似要跳出来的心慌,头眩晕,手脚冰冷,却这所有都遮掩不住指尖下那细滑如珠的流利,清晰的喜脉……
  ☆、第41章
  秀筠有孕了。
  莞初一个人呆坐在昏暗的拔步床边,看着眼前的喜帐暮昏之中沉甸甸、黑红的颜色,像堵在人心口的死血,吐不出来,咽不下去……
  长这么大,莞初只当自己比那一般年龄的女孩儿们要见得多、经得多,于这生死么,说不得参透,却来来回回也走了几遭,没想到一时半刻的又被推到这悬崖口上,这才知道这心慌腿软、头晕目眩的滋味是不会多受几次就能安之若素的。原先自己在爹爹和二娘跟前儿还能赖着,还能不顾左右,再是疯癫搏的也不过是自己的小命儿,而如今头上顶了个“嫂嫂”的名头,在这府里头边边沿沿儿的走,一不当心倒成了主事之人。……虽说,她被选中也正是因着身处那边沿之处,根本无人在意。
  秀筠,弱柳扶风、沉静如水的女孩儿。生在这深宅大院,富贵千金的小姐却无奈背了个庶出的身份。这印记就像那发配流放的火章,戳在脸上、化在血里,再也抠不去。自己的娘知书识礼却压在正房太太下,正经场子上连句囫囵的话都说不全。莞初早就留意到只要方姨娘在,秀筠从不开口,并非不亲娘,实在是那羞辱在她心头太沉。这样的女孩儿早早积攒下比旁人多的心思,眼里容得下,口中说不出,沉默寡言,心里却主意极正。想起那一日她夜访素芳苑,为着一方帕子,与新嫁的嫂嫂登门周旋,虽是破绽百出可那那轻声细语的气势,犟得像一头小牛犊。
  想到此处,莞初的心咯噔一下!帕子!那方水蓝丝帕当日就瞧着蹊跷,四方宽大,根本就不像是女孩儿的东西。只是因着柔软的丝物,莞初才未多寻思,此刻想来,能让她不顾尴尬连夜找寻,绝不是一方寻常的帕子。还有那一日她为何苦求着要往庙里去?小堂听经,她嫌闷热往后堂去走走,这一去就是一个多时辰,难不成……
  越想越惊,莞初的心思一团乱麻。从未给旁人主过事,这一回应着名儿自己是嫂嫂,小姑无奈求了来,实则,选中她怕也是那女孩深思熟虑下的考量。长辈们一旦知晓就是一场轩然大波,弄得不好玉石俱焚;晚辈中,哥哥们虽亲女孩儿却难以启齿,只有两个嫂嫂,大嫂兰洙是个撑事儿的主儿,只可惜她是长房长孙媳,碍在阮夫人之下,秀筠心里再亲近也不敢真指望,挑来挑去,只有这连哥哥都不大见的二嫂嫂。
  事关重大,如何是好?如何是好?莞初喃喃地不停地絮叨,一点主意都没有。将将把出脉时,惊得魂飞魄散,想着这心事点破秀筠还不得哭成个泪人儿?毕竟也不过十五的年纪,宅门深院经过什么?谁曾想,那女孩儿苍白的脸颊始终淡淡带笑,看着莞初,眼睛如此沉静。难不成这一有孕就生出了做娘的那股子力道?天地伦常,千夫所指都不怕,全然不见曾经的怯懦。待到莞初好容易缓过神,秀筠方轻声道出所求之事。莞初这才明白自己被找了来不是要来拿主意,是人家已然有了主意,不过请她来帮把手。
  莞初深知此事关系重大,恐是女人这一辈子最重之事,秀筠面上再镇定心里怕也是破碎不堪。不敢深问,只旁敲侧击,想问出那腹中胎儿的爹爹是断断不能,莞初只想知道那男人可已然知晓此事?“还不能留。”秀筠淡淡一句就将这话头堵了回来。莞初却也听出了这其中隐约的意思,来日方长,此刻这胎儿来的不是时候,还不能留。这句话可是那男人给秀筠的?她年纪这么小,若非背后有人支撑,再笃定也断不会有如此城府。他又是如何安抚了惊慌失措的女孩儿?
  如今,这一句话就算了却了一条小性命,秀筠此刻竟像染了风寒小病,只求莞初抓药来,吃了,便好了。莞初心里不觉对那男人生出了恨意,究竟是如何迷昏了这拘谨可怜的女孩儿,让她行下这苟且之事还要独自承担,如此心甘情愿、大义凛然,真真是,不耻!
  堕胎,这两个字莞初从前莫说想,听都不曾听过。她自幼习医学针是不得已而为之,一点皮毛只为救命,哪里知道什么药能把那小性命从娘肚子里剥下来,单是想一想就是一身的冷汗。若是二娘在就好了,或者……莞初忽地想起一个人来,腾地起身走到桌边,昏暗之中匆匆研磨,提了笔,还未落下又顿住。这话怎能说给他?他虽身在药王家,医理药典知道得比自己多,可毕竟是个男人,这闺房密事一旦白纸黑字落下去,清白如何说得清?除非……能见他一面,不妥,不妥……
  墨汁滴在雪白的宣纸上,浓浓一团黑,像这房中眼前一般,抹也抹不开……
  莞初颓然地跌坐,如何是好?秀筠把此事想得这么容易,莞初彼时不想吓她,只点头应下说一切有嫂嫂。记得当年二娘呼喊了整整一天一夜方诞下睿祺,瓜熟自落尚如此艰难,这生生剥离又怎会不痛?脉象上看胎气已是两月有余,再拖下去,恐更危险。如今那房中的丫头们已是有些瞒不住,秀筠的绣房就在阮夫人眼皮子底下,一旦事败,单是那羞辱就足以要她的命!
  从未像此时这般觉得无依无靠,可自己却又偏偏是那可怜女孩儿的靠。莞初深深吸了口气,罢了,那孩子不能留!就算是真有个有情有义有担当的男人在外头等着,这一时半刻的、在肚子大起来之前也已然不可能明媒正娶。即便嫁了又有哪个婆家能顶着这七月产子的羞辱?只是,堕胎事大,断不可草草为之,一旦闪失就是一尸两命。
  打定主意,莞初起身回到帐里,在拔步床下的水晶镜面里头,抠出一个小匣子。数一数,这是这两个月积攒下的银子,要想秀筠平平安安地保住清白,就得大把的银票砸,唯一的法子只能是……
  衣柜里一只朱漆木盒,沉甸甸地搬出来,打开,一叠一叠四方小纸,密密的小楷着点之下,一页又一页的工尺谱,或山,或水,或粼里小铺,五味人生,百转玲珑,都跃在方寸之间;目光落,琴音袅袅在便耳中响起,手指轻轻抚在角落的落款:杜仲子……
  卖掉,全部卖掉!
  ……
  江南的二月早早脱去了湿寒,嫩芽绽绿一夜之间爬满枝头。
  春意清凉,再不似冬天的阴沉,日头一出来便万物欣喜。落仪苑的姑娘们褪去冬袄,春衫细绸,花红柳绿,一时间,楼上楼下欢声笑语。倒不是恩客们要怎样,是这些女孩儿们自己玩起了兴致,都曾是各教坊、勾栏里的头牌,却自被恩客供养就不曾外头出堂,可这一身的才艺本领却从未生疏。暖春时候要与恩客们踏青赏花、到处游玩,不得空闲;只有这初春时节是姐妹们聚在一处切磋琴艺、互相比试寻乐的时候,一年一度,名曰:赛兰会。
  捧场评判的自是各家恩客和最亲近的友人,奖赏么亦是他们捐出的金银首饰和古董玩物,这也是一场比试。去年齐天睿从西洋弄来的一对祖母绿的水滴耳坠拔了头筹,最后赢去的是一曲定乾坤的千落。众人都笑往后你二人自己房里给了便罢了,何苦拿出来现?谁人不是偏向自己心仪的姑娘,却是这一热闹,搏得千金一笑,皆大欢喜。
  明儿就是定好的日子,姑娘们凑了分子钱,厨房里头早早预备起了酒宴。千落独自在房中调琴,想起那日上元节,她应着柳眉的主意原本是想留下他,岂料未曾行事自己心里倒慌,见了他脸红心跳、手足无措,一起吃汤圆、放烟花,他开怀笑,与她畅饮欢谈,一时竟是忘却今夕何夕,只望年年似今宵……后来,他被叶公子的小厮叫了走,千落虽心里不舍,却也松了口气,这些年,莫说是那帷帐之下,就是亲近的相拥都不曾有,这一夜如何能行事?更况,情意浓,又岂在床笫之前?那一夜对月抚琴,相思不尽……
  手中的琴是他几日前才弄来的一只上等古杉琴,鹿角灰胎,玛瑙轸足,音色醇厚,旷谷幽深。千落善笛,今年却不打算吹笛,用他送的琴赢下他捐的首饰,才算圆满。
  “姑娘,姑娘,”
  小喜从外头急急地跑进来,红扑扑的脸庞凑到千落身边,神神秘秘道,“姑娘!你可不知道……”
  “不知道什么?”千落微笑着打断她,“又从人家那儿听了什么绝密的消息来?”每年的赛兰会都是这些小丫头们最起劲儿的时候,平日里那嚼舌头的毛病此刻就派了大用场,四处探听旁人家的姑娘们有什么新鲜的诀窍或是制胜的法宝,比那两军阵前的较量还要当真。
  “姑娘,真真是了不得呢!”小喜咬了千落的耳朵,“杜仲子!杜仲子的新谱子,柳眉姑娘手里弄了两只呢!”
  “什么?”千落停下的活计,“你从哪儿听来的?可作准?”
  “这还有差么?”小喜急道,“我是将才和小翠儿她们往后园去看姐姐们跳舞,路过厨房,见柳眉姑娘的丫头红梅往外头去送韩公子,嘀嘀咕咕的,脸上笑开了花儿。我看着不像好事,就离了她们悄悄跟着。出到大门外才听红梅说谢韩公子的话,说有了这两只谱子,琴艺赛谁能赢得过她家姑娘!”
  “是韩公子寻来的?”千落问。
  “不是寻来的,是买来的。说是这几日,教坊场子里有好几只新鲜谱子卖,旁的教坊、勾栏根本捞不着,都是直接给素琴房,只有两只被醉红楼的鸨娘抢去给了自己的艺馨坊。听说韩公子是开了大价钱从那鸨娘手里买来的。”
  “哦?”千落听着蹊跷,杜仲子的谱子三年前才在坊间露面,一曲震惊,却也并非合尽口味,只是于那琴曲相通之人实在是知音难求。只不过,一直都不曾叫价售卖,只像是不经意流出,这才是一谱难寻之处。如今正经开价,是真是假?转念又一想,素琴房是宫里在江南教养舞娘之处,行骗也不该挑这么个地方,更况,醉红楼的鸨娘可不是一般市井之徒能糊弄得了的。
  “姑娘,你说说看,韩公子都给柳眉弄来了,怎的齐公子那边一点儿动静都没有?”
  “他不知道,”千落想了想,抿嘴儿笑了,“也好。”怎能不好?自己作为琴者于那曲子自是欣赏,却远不及这听者的痴迷。在他心里,天底下都再没有能让他如此心旷神怡的曲子。若是自己能追踪寻源先他一步找到杜仲子,引着他见了真人,到那时,他可该如何欢喜,如何谢她呢?想着俊朗的他惊喜的模样,千落心暖一时又觉懊恼,怎的早不知去寻?明知他喜爱,自己却不尽心,枉他这些年的情意了。
  这么想着,心里好是欢喜,千落竟是顾不得调琴,拉了小喜就往柳眉那儿去。柳眉与她情同手足,才不会为了这区区的赛兰会有所隐瞒,要拜托韩公子打听那渊踪,更要拜托他们瞒下消息。人最怕授人以短处,杜仲子一直是仙人一般远在天边,若隐若现,这是为了怎样的烦恼降落人间烟火?谱子既有了价钱,那钱背后的人就一定藏不住……
  杜仲子,你我有缘,之前的谱子尽数在我手中,琴弦之上你我神交已久;我猜你是山中仙翁,他猜你是人间精灵,这一次赌,你要助我一助……
  ☆、第42章
  初春时节,北城临山脚下的桃林早早绽了嫩芽,几场春雨浇得满眼新绿,清新遍野。山间小路上来往的脚夫与上山拜佛的善男信女都不禁驻足,享受这和暖的日头下淡淡清香,几时不觉那深处森森的几处老宅墓地。
  林子边上与城郭相接之处落着几座房舍,有香纸供应,有客栈与茶铺,为方便香客、来往歇脚解乏之用。因紧邻山上的佛寺,只卖素斋、供品,且这里的茶并不以如何名贵难得而称,多是就近山上茶农自家炒下的新茶,有的甚而连个名字都没有,却是清香扑鼻,生津解渴。日子久了,也有了名声,每年来来往往踏青拜佛之人都要在这里歇歇脚,品一杯粗茶。
  此间只两座茶铺,一座临路,一座向林。向林这座是三间门面的一个小木楼,因环在林中,十分幽静雅致。茶钱也自然比另一处高,这一高并非一文两文,一壶茶最贱也要一两银子,常为富家太太小姐们所顾。此刻楼上雅间开着窗,隔着窗边高几,千落远远地眺向从城里出来的小路,不一会儿见一位青丝白玉、款款清俊的公子驱马而来,她眼中微微含笑,回头对小喜道,“快去迎叶公子来。”
  “哎!”
  ……
  叶从夕一生信自游走从不寄于虚无的泥塑,却是十分敬赏佛理经学之深、千年古刹之韵,每次归来都陪母亲为自己烧香拜佛,祈福平安,这山边的茶馆也算熟客,只是今次却是应着一张帖子而来。随在小丫鬟身后,叶从夕踩着木楼梯拾级而上,下帖之人正是义弟天睿的红颜知己千落。当年的天睿初生牛犊满身锐气,为她得罪权贵、声名尽毁,人们只笑这翰林府中的逆子纨绔,朽木难雕,只有叶从夕知道天睿为的不是一个美貌的风尘女子,而是那天籁的琴音深藏凄苦。人与琴同,合一而奏,不可多得的才华与品貌难尽屈辱。
  人间真荒唐,若非红颜深陷泥沼,世人又如何品得这佳人绝艺?
  两日前接到帖子,叶从夕颇感意外,虽说自从千落被天睿安置在落仪苑中,每逢好友相聚,总会有她琴音助兴,叶从夕亦十分享受这难得的耳福,赞赏有加,一来二去也算熟稔,可两人却从未私下说过话。不单是因着天睿,叶从夕读琴更解其音,千落的心苦与那解不开的惆怅落在琴弦上十分动人,可落在她周身便是清冷之中脱不开的心酸与阴郁。叶从夕,不愿接近。
  今日她亲自下帖独请他,所谓何来?
  “叶公子,多谢叶公子赏光。”
  千落站在雅间门口,福身道礼,一身应着春景的桃花裙穿在她身上竟是显得如此素淡,唇边带笑,双瞳剪水,难得那眸中有了些光亮,看着也是欣喜。叶从夕微笑着拱手还礼,“千落姑娘。”
  两人相请让进了房中,圆圆的茶案旁对坐,一旁的小铜炉上熬煮着山泉水,案上的竹简盛着酸甜清香的野菊茶,千落亲自执壶浇洗紫砂杯,洗茶冲汤,双手奉上。叶从夕恭敬地接了,轻轻抿了一口,点点头,“果然香醇。”
  千落放下茶匙,封上壶盖,莞尔道,“叶公子难得长居金陵,必是雅客迎门。今日请到这山间僻处,多有不敬,还望公子海涵。”
  “不必见外,姑娘找我来必是有事,不知叶某有何效劳之处?”
  “我有件东西想请公子认一认。”
  “哦?”叶从夕诧异。
  千落说着从长袖之中取出两寸见方、折得工工整整的纸张,轻轻展开来,递给叶从夕,“敢问叶公子,可认得?”
  叶从夕接到手中,一眼瞧见那熟悉的字迹,心里便咯噔一下,将琴谱细笔勾成图画这世上唯有她,《听棋杜仲子》,这是昨夏闷热之夜,他与小童水边石案摆棋,不知那水榭里的人竟是隔窗闻声,谱下这小调清奇。落在手中他曾视若珍宝,却又耐不过她的求,不肯使唤自己留给绵月的银票,非要把琴谱转入市中索取银两,为了护她清名,更为自己的私心所属,叶从夕小心谨慎隐秘行踪只嘱人送入官坊、不可四处售卖,谁曾想不过几日竟是又端端现在他眼前,怎会不惊?
  “你……这是从哪儿得的?”
  看叶从夕的脸色,千落心中已十分了然。几日前从柳眉手中寻得杜仲子的琴谱,千落便拜托她寻那售谱之人。只想着这几经转手不知要绕几回才能寻到源头,中途截断也不是不可。却不想很快韩荣德便带来了消息,说那谱子是官坊素琴坊的琴师从一个生人手中接来,那生人是个半大小厮,一张银票砸下去,追根寻源竟是找到了药王府的三公子叶从夕。
  当时千落只不能信,毕竟,齐天睿心喜杜仲子的曲子并非秘密,若是叶从夕知道杜仲子是何人、在何处却不曾透一个字给好友,说不通。可柳眉那厢却是打下包票,说那素琴坊中的主事之人正是宫里太后身边福公公的堂侄,多少年与转运使府常来常往,他的信儿再没有不准的。千落这才下帖子给叶从夕,谨慎着只是探问。这一瞧,果不其然。
  “这琴谱果然是从叶公子处来?”
  叶从夕微微一怔,所谓人脏俱在,此刻已是不容他不认,“天睿可知道?”
  “你也觉着他会来寻?”
  叶从夕无奈地摇摇头,“他要瞧上什么,还会罢休?”
  这一句他说得好是颓然,想起齐天睿那势在必得、霸道是非的模样,千落笑了,“他就是那么个性子。只是,今日来,不是他,是我。”
  “哦?”叶从夕并不意外,毕竟此刻对坐的只有千落,齐天睿想要什么才不会让一个女人来替他说话。只是千落早就声名远播,如今又有了恩客,哪里还需要曲子来托人?因道,“你要?”
  “早先与他打赌,寻到杜仲子各有赌注。我并无意去寻,只是到了眼前,怎能不接呢。”
  原来如此,她是要给天睿送礼。叶从夕笑笑,将琴谱折好,“谱子确实是我的。”
  千落轻轻歪头看着那叠被他小心护在手边的谱子,“倒不曾想到,似叶公子这等经阅无数之人也如此推崇杜仲子?”
  “各有所好。我不善琴,难得听曲,也是天睿所荐,算是合口味。”
  “既如此,那为何又要将钟爱的谱子售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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